一家、两家、三家……这条街道上共有三十二家商铺,司徒煜心中默默地数着,每座店铺宽约五丈,拐角处有一座短短的青石桥。
徒泯城的街道比陈琉城更直一些,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夕阳的余晖洒在悬山屋顶和旗幡之上,给眼前这座平庸的都城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虽然已近黄昏,但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这里虽不比陈琉城雅致,但也算繁华。
商铺的风格与陈琉接近,这里盛产木材,无论官府民居,屋顶都建得非常漂亮,只是有几次被窗外的金甲武士遮挡,无法看清。马车走得不快,司徒煜透过窗帘的缝隙贪婪地看着外面每一幅场景,到今天为止,他已经在张府度过了与世隔绝的两年三个月零七天。在这八百二十七天中,他受到过十一次酷刑,前后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禁闭了五个月,见证了九名同伴消失……
然而,他沉静,坚忍,反而不再想死,而是打算坚强的活下去,有朝一日把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悉数还给那些制造苦难的人。
车中,那个名叫罗绮的少年与司徒煜并肩而坐,他也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只是比司徒煜胖了一些,眼神茫然而恐惧,身子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司徒煜无从可知,但他知道这是罗绮的不归路。
刚才沐浴之时,他看到罗绮身上的全部刺青已经完成,按照惯例,公子会在十五日之内剥取人皮,制成屏风。他收取皮肤的时间会把握得恰到好处,太短则会有淤血未消,太长则难免会出现磕碰等事故,给整幅作品造成瑕疵。通常,每一阶段的刺青完成后,作为材料的奴隶会被涂抹上特制的油膏,并绑住手脚,以免抓伤自己,十日后方可沐浴,而这次沐浴通常被称为“彼岸之浴”,因为每次沐浴都会距离彼岸更近一步。
“我的刺青还没有完成,对不对?你书看得多,你知道的。”罗绮喃喃自语,他紧张地挽起裤脚,露出小腿,“你看,我的腿上还没有刺满,公子不会忘记,对吧?我看他们都是全身刺满的。”
司徒煜只能静静地握住他的手,努力使他战栗的身子平静下来。
“还没有完成,对不对?对不对?你说啊!”罗绮突然失去理智的大叫起来,眼眶中迸出泪水。
车外的武士被惊动,掀开车窗帘警觉地向里观看。
“对,还没有完。”
罗绮含着眼泪笑了,笑得很开心:“应该还有三个月吧。”
“也许会更长。”
“三个月就够了。”罗绮惨然一笑,“下个月我就十六岁了,我爹娘说,过了十六岁就不算是孩子了,这样到了那边就不会被欺负。”
司徒煜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这个善良而可怜的男孩,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多舛命运的祭品?
“素罗,告诉你一个秘密。”罗绮小声说道,“你要多吃东西,尽量长得胖一些,这样你身上的皮肉就会更大,刺青也会更慢一些。”
马车停在一座豪华的府邸门前,朱红的大门,平整的青石台阶。门外有几名武士站岗。他们不是曹国士卒,司徒煜认得他们的盔甲和长刀,他们是章国人。
他猜得不错,这里是章国特使须引的府邸。
他是章王驾前宠臣,是张粲的恩主,也是那些绝美屏风的主顾。这次,张粲要在他的府上,当面制作屏风,以满足须引怪异的好奇心。另外,他深知须引喜好男色,所以特意挑选出才貌双全的“素罗”来陪伴须大夫。
在须引面前,张粲卑微温顺得如同他豢养的猎犬,须引答应他向章王保荐,这样他就不用留在曹国,在家中看夫人的白眼,受那几个嫡子的气了。
罗绮几乎是被抬进须府的,下车伊始就听到了府内两条猎犬熟悉的嚎叫声。他的灵魂似乎也已经随着这咆哮声离开了躯体,剩下的只是一具空空的驱壳。
张粲早已来到府中,怎能让须大人久等呢?
书房中,精巧的架子早已齐备,牛皮包裹的刀具放在案几上,一盆清水放在旁边,地板上铺了厚厚的毡布,以免被血水弄脏,两条猎犬似乎已经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在屋中亢奋不安的逡巡低吼。
这室内的陈设奢华而俗气,曹国国君为了讨好上国特使,不遗余力的赠送各种奇珍异宝,其中一棵珊瑚树竟然有五尺有余,条干绝世,光彩夺目,堪称世间极品。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些奇珍异宝,而是八扇精美的屏风。
司徒煜认出其中几幅正是同伴身上的花纹。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远处传来悠扬的鼓乐之声,混杂着喝酒行令的喧哗。显然张粲正在前厅陪须引饮酒,为了讨好恩主,他特意派人从黄丘买来上等美酒和名贵的夜光杯。
司徒煜静静地坐在卧榻之上,他和罗绮都戴着沉重的桎梏,门外上着锁,并有一名武士把守,没有半分挣脱的机会。张粲是个谨慎的人,那个名为“素罗”的少年极为不安分,曾多次试图逃走,他不想在今天出现任何差池。
罗绮早已瘫软在地,他已经放弃了挣扎。整个房间中只有两条猎犬在来回踱步,它们似乎越来越兴奋,在司徒煜身旁不停徘徊,吠叫声也越来越大。门外的武士终于被吵得不耐烦,打开门大声呵斥:“闭嘴,否则老子炖了你!”这是一名高大强壮的武士,腰佩长刀,另一侧挂着一串钥匙,叮当作响。
猎犬凶猛强悍,非但没有噤声,反而对武士叫得更起劲。武士碍于贵客的面子,不便动手,只是恨恨地盯着两条猎犬。正待转身出门,不料一旁的少年突然说道:“大人留步,小人有个法子,可以让这两头畜生闭嘴。”
武士诧异的看着这名少年:“你有什么主意?快说!这两头畜生吵得老子烦死了!”
司徒煜狡黠一笑:“大人,小人口渴难耐,斗胆先请您赏一口水喝。”
武士不耐烦的骂道:“你找死,拿老子当下人用吗?”
一边骂,一边拿起杯子从木盆中盛了一杯清水,他确实被吵得心烦意乱,只求能尽快结束这种折磨。就在他转身的一刻,司徒煜牙关紧咬,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但眼睛却变得更加明亮。
武士端着水凑近司徒煜:“死奴才,毛病还不少……”
就在两人相距不到一尺的时候,司徒煜突然张开嘴,大力将一口鲜血喷将出去。武士猝不及防,被喷得满脸都是。
武士大惊,本能的后退,手中的茶杯落地,他的手伸向刀柄,但就在此时,两条猎犬纵身扑上,将武士压倒在地。它们长期被主人以人肉喂养,如今受到熟悉的人血腥味刺激,自然兽性发作,贪婪地大口噬咬爪下的猎物。
一旁本已魂飞魄散的罗绮也惊恐起身,恐惧的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
主人忙于应酬,它们已经两个时辰没有进食,熟悉的人血味道更加激发了它们疯狂的本性,这两头猎犬体重都达百斤,体态极为健壮,咬合力惊人,片刻之间,地上的武士就失去了挣扎的能力,甚至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趁着两头恶犬狼吞虎咽无暇他顾之际,司徒煜奋力挪动身体,冒险靠近被撕咬得一塌糊涂的武士尸体,吃力地从他的腰畔摘下钥匙。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