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君首先代表天子宣布召准学宫开办分校,这是他前来学宫的头等大事。而后又例行对大家说了一番诸如“各位将来都是各国的将军卿相,肱股之臣,望诸君努力攻读,不辜负天子和大祭酒的期望教导,今后大尚天下还要仰仗各位”的勉励之词,这似乎是每个钦差都要说的套话,就连这么出尘的人也不能免俗。
人群中,赵离暗笑,所谓天子召准无非是走个过场,有各大诸侯的首肯,天子点不点头又有什么关系?大昭王朝早期江山一统,鼎盛时期约三百年。黄金时期过后,王朝开始衰落,天子势微,各诸侯尾大不掉,各自为政,天子王命不出京城,又遭到周边蛮族骚扰,昭王朝早已名存实亡,天子也已成为名誉上的领袖,无力号令诸侯。各方诸侯争霸称雄,霸主成为号令诸侯的实权人物。十年前,章王起即位后,僭越称王,天子不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么?
对于大部分学子来说,创办分校并非他们关注之事,这件事对他们的诱惑力远不如信阳君本人。信阳君是良国先王次子,官拜宰相,是良国的实权人物,以礼贤下士、广揽人才著称。大域学宫中的学子,谁不想投身于他的门下,大展身手呢?但接下来这件事却更令大家震惊。
信阳君恭敬地把天子诏书放在祭台上,回身面向众人,先与廖仲对视一眼,而后沉声宣布:“鉴于大祭酒廖夫子年事已高,不堪琐事劳顿,天子体恤,特诏准廖夫子辞去学宫祭酒一职,归隐山林,颐养天年,命寡人选出一弸中肆外、抱器怀材之贤人接替祭酒之位。”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场诸君不论尊卑长幼,都在候选之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大域学宫是天下圣地,几百年来培养出数以万计的谋士、武士、方士、及忍士,为各国各派所用,出谋划策,合纵连横,征战沙场,逐鹿天下,却又不从属于任何一方诸侯,自成立之日起,始终秉持学术自由的原则,是除了天子都城之外,唯一一个独立于各国之外的机构,而学宫祭酒同时也兼任昭王朝大宗伯一职,地位堪比各国国君,何等荣耀。
集会散去之后,学子们依然兴奋不已,学宫的食寮、茶社、酒肆,乃至训练场上,都有人在兴致勃勃的议论。信阳君礼贤下士,门下门客三千,是众人向往的好去处;祭酒位列公卿,地位尊贵,更是格外诱人。
整个学宫内,似乎人人摩拳擦掌。
位于学宫东南角的食寮中,赵离端着竹托盘走过人群,一路与各路人等打招呼。廖仲对学生视如己出,所以学宫的饭菜算得上丰富,粟菽充足,羊腿彘肩也并非罕见,便是胃口普遍较大的监兵学院学子也能吃的饱足。大域学宫比邻芷水,河中鱼虾成群,所以学生们的食桌上还时常会有鲜鱼。
赵离一直瞪着位于五尺之外的霍安,眼神挑衅。霍安则埋头吃饭,装作视而不见。论武功,霍安一定在赵离之上,他毕竟是监兵学院最拔尖的学子,但他一来理亏,在气势上输了一筹,二来有所顾忌,不敢在这么重大的日子乱来,故而完全处于劣势。司徒煜一边垂眼剥鱼刺,一边随口与赵离闲谈:“大家似乎都在议论早上的事。”
赵离不以为然的:“那还用说,今天福星双至了。”
“不过似乎也有例外。”司徒煜向赵离示意。
顺着司徒煜的眼神,赵离看到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中埋头吃饭,似乎完全与世隔绝,与其他人毫无瓜葛,无论周围多么喧嚣,他都仿佛置身事外,连头都不曾抬一下。这个人消瘦矮小,在拥挤的食寮中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然而,司徒煜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知道司徒煜和赵离正在看他。
司徒煜不免一惊,有些人看人是不需要用眼睛的。
“真是个怪人。”赵离来学宫快三年了,几乎有多一半的人是他的朋友,可是他却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个家伙。
“竟也有你不认识的人。”司徒煜笑道:“难道是新来的?”
“这有何难?”赵离长身招呼道:“胖子!”
随着一声干脆的答应,一个长相滑稽的小胖子应声而来,他行动敏捷,与胖胖的身材非常不相衬。
“赵公子,您找我?”小胖子一脸笑容,有些气喘吁吁。
他叫公孙痤,自称是迟国公孙,但却幼年家道中落,父母早丧,弊车羸马、身无长物,却偏偏又馋又懒,极贪口腹之欲。他常年混迹于市井,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逢迎拍马、夸夸其谈的本事,在入学第一天就攀上了小侯爷赵离,靠着他的施舍每天酒足饭饱,衣食无忧。赵离无法带随从进入学宫,跑腿打杂的事正好都交给公孙痤去办,于是他对外以高漳君府上门客自居,在学宫外的酒肆赌场到处赊账,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时候找赵离一番哭诉,自然有人替他还账。他还有一个本事,就是擅长打听各种消息,并且过耳不忘。学宫中所有师生他都认得,是一个会走路的花名册。
“那边那个瘦子啊?我当然认得。”七天前赵离刚替他还了一大笔酒债,现在是他卖力表现的时候了。“他叫季布,谢国人,执明学院的,25岁,来这已经四年了。”
“谢国八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司徒煜不免好奇。
“是啊,谁知道他在哪苟活,也许也遇到了一个像小侯爷一样慷慨的恩主吧。你们别看他瘦,饭量可不小,一餐饭要吃一斗米呢!俗话说,干吃不胖的人没良心,您看我就有良心,吃了咱们府上的饭,都长在脸上身上了,没给咱们家主公丢脸。”
赵离笑了:“他住在学宫内吗?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他?”
“当然住在学宫了,他比我都穷,外头的客栈传舍他也住不起啊。您不认得他也实属正常,他这个人话比司徒兄还少,几乎没有朋友,不瞒你们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说话。”旋即觉得自己口误,连忙纠正:“不不不,我不是说司徒兄的朋友少,您至少有我们这些狐朋狗友。”
公孙痤满脸赔笑,一副谄媚的样子,他深知司徒煜与赵离情同手足,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想不到执明学院有这样的人物,司徒煜心中暗想,他自负目光犀利,能看出并记住所有出色的人,但同学三载,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季布这个人的存在。
执明学院与监兵学院不同,培养的不是武士,而是忍士,为破敌敢为人先的死士。忍士尚隐,然后遁。多行暗杀、情报、间谍之事,整个学院有一种阴戾、神秘之气。而“无奇,无形”正是执明学院的核心精神,越是平淡无奇,让人感觉不到你的存在,越是一个合格的忍士。
“好你个胖子,竟然说我们是狐朋狗友,你倒说说看,咱们谁是狐,谁是狗?”赵离与公孙痤嬉闹起来,连案上的酒樽也被碰倒了。
就在司徒煜伸手去扶的一刹那,季布消失了,连同托盘一起,案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粒米和一滴水,刚才那个位子上似乎从来没有坐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