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木几,草席。
窗外几丛青竹,偶有几只麻雀在竹枝上跳跃啼鸣。穹庐碧蓝,白云掩映,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一切简约质朴,清净自在。
“夫子真是世外仙人,我看就连天子的王宫也比不得您这草堂庭院。”
信阳君由衷的赞叹道,这里没有丝竹鼓乐,没有车马喧哗,更没有尔虞我诈的世俗纷争,令人感到祥和静谧,“如果有一天辞官归隐,希望我能来此和夫子同住,品茶饮酒,修身养性,岂不快哉!”
也只有在这处位于学宫一隅的无为阁中,信阳君才能感到如此放松,但感叹归感叹,有些东西一旦拿起恐怕今生都无法再放下。
“说出来恐怕夫子不信,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放下。”信阳君摇头苦笑,面上露出一丝疲态。
廖仲提起茶壶,微微一笑:“老朽手中捧的是书,君侯手中握的是剑,放下书容易,放下剑,恐怕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头落地了。”
信阳君长笑一声:“既然放不下,不如握得更紧一些。”
“这是明前青茶,老朽亲自上山采摘得来,若不是君侯莅临,老朽平日可舍不得拿出来。”
清茶入盏,廖仲将一杯推给信阳君。
突然,一只大手抓过茶杯,速度极快。廖仲吓了一跳,手中的茶壶几乎脱手。信阳君身后,卫野方才一直坐得笔挺,眼神机警并保持手戟放于身侧。现下忽然到了廖仲近前将茶杯先一步拿走,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无论在哪里,信阳君所有的饮食他都要先行品尝。
“仲康,你也太鲁莽了。”信阳君笑着嗔怪道:“要是吓到老夫子,你我可吃罪不起。夫子不要见怪,他是一介武夫,不懂规矩。”
卫野神情严肃,细细品味片刻,确认无事,才放下茶盏,俯身致歉:“夫子受惊了!”
廖仲笑着打趣:“卫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品茶的方法么,着实对不住老朽这壶好茶了。”信阳君大笑。
卫野一脸木讷地看着两人,不知道廖仲的话中含义。
信阳君忍住笑:“仲康,老夫子的意思是你喝茶像牛饮,不该用茶盏,该用马槽才对。”
卫野脸红了,抱拳礼道:“既然老夫子都调侃小人了,那小人就斗胆向夫子讨碗茶喝。”
除了周游列国那几年,廖仲从不乘车,无为阁没有马槽,但大碗却不少。卫野端起大碗,八寸大的海碗托在他手中却也并不显得太大。虽然卫野对品茶毫无兴趣,但也确实有些口渴,他仰头猛灌了几口,忽然想起这里乃是圣人的居所、斯文的所在,万不可失了主公的面子,他连忙收住势头,学着主公平日的样子,有些僵硬地抓着大碗小口抿了起来,认真赞叹:“好茶!”
廖仲笑得银髯乱抖,一口茶几乎喷了出来。
被卫野一打岔,两人的谈话反而略过了一些不必要的客套,快速进入了正题。信阳君的目的很简单,希望廖仲推荐一些优秀的人才。名义上是为天下,为昭王朝,其实谁都知道,他是为自己招揽门客,特使只是一个名头,天子在他眼里如同草芥,他甚至没那么在乎良王,他真正在乎的是自己的权力。
信阳君是个名副其实的铁腕人物,他喜奢华,为人高调,锐意改革,由此也得罪了以世子为首的大批权贵。所以,他必须要扩充自己的势力,以确保手中的剑不会旁落。
“君侯心中不是早有人选了吗?”
“老夫子平日足不出户,可似乎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老朽老眼昏花,只是能猜到君侯的心思罢了。”
“是猜得到我的心思,还是与我想的一样?”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对于司徒煜,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廖仲一直对才华横溢又勤奋好学的司徒煜青眼有加;而信阳君对于人才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就像一个酒鬼对美酒的痴迷一样,这个年轻人不贪钱财,不惧权势,而且沉稳内敛,眼神中有一种利剑出鞘的锋利。
离开无为阁后,信阳君径直回到下榻的善留馆。他没有让廖仲请司徒煜前往无为阁,也没有再次亲自拜访,他唯一做的是,等。
亥时已过。善留馆依然灯火通明。
屋门敞开,信阳君在灯下跽坐读书。门口,两名身着盔甲的武士立于两侧,手握长剑,格外肃穆。从申时开始,就不断有人前来求见,但都被挡在了门外,只能远远的看到门内的信阳君,却无缘得见。有人甚至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文章著述,背着满满一筐竹简,但也只是白跑一趟。而挡住他们的并非门口的玄甲武士,而是一盘残棋。
棋局纵横十七道,黑白交缠,这明显是一局双方屠龙的大局,且黑子已然成功屠龙,白方一大片连在一起的棋子已经被对方全部吃掉,全线溃败之势已成,回天无力。哪怕是天下决定高手来到,在这种局势下,也断然没有扭转乾坤的可能。黑子已成合围之势,白子断无反败为胜的可能。
但门口的告示却明确规定,赢者方可觐见。这是刚刚入门的人就能看得出来的格局。开始听到考题是一盘残棋的时候,许多人着实兴奋了一阵,尤其是孟章、陵光两院的学生,他们天资聪慧,琴棋书画又是必修课,其中不乏弈坛高手,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执明、监兵两院则大为不满,他们的长项是杀敌致胜,难道得天下只需要谋臣术士,而不需要征战沙场的英雄吗?但是没过多久,情况就变得大不一样了。
善留馆门前围满了人,有些是来面试,而有些则是来看热闹的,赵离和公孙痤就在其中。看着一些儒生雄心万丈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赵离乐不可支。他玩心大盛,有心前去试一下,但又怕见到信阳君尴尬,只得强忍下好奇心,跑到孟章书院司徒煜的住处。
司徒煜正在房中读书,似乎对外面的事毫不关心。看到赵离风风火火地进来,司徒煜抬起头:“这么兴奋,莫不是被信阳君选中,前来报喜的?”
“被他选中可不是什么喜事。”赵离坐在司徒煜对面,“不说别的,每天面对他身后那尊护法就会烦死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家伙好像从来不会笑。”
司徒煜一笑:“人家只是没有对你笑过而已,也许还有人认为我从来不会笑呢。”
“总之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不苟言笑的人,活着这么有趣,世界如此美好,有什么必要一天到晚板着脸呢?”
是啊,活着的确很美好,但是赵离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好好活着,他们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痛苦,疾病、战争、屠杀,突如其来的灾难,无可避免的恐惧,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面对磨难常常只有无助和绝望,在命运的洪流中,人如草芥,身不由己。
将近子时了。
门外的学子们早已散去,几个时辰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解开谜题。
卫野沉默把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信阳君肩上。
“主公,子时了,您该就寝了。”这是他第三次催促主公休息了,他的话很少,从来不参与信阳君的家国大事,他是个恪尽职守的人,他的职责是护卫主公的安全。
“知道了,你先去睡,我还要看书。”信阳君的视线没有离开书简。
“主公不睡,小人也不睡。”
“仲康,这里很安全,不要这么固执嘛。”两人既是主仆,又是君臣,同时也是兄弟,卫野是信阳君最信任的人,“这里是大域学宫,机会难得,不抓紧多看几卷书,你以为廖夫子会舍得让我带走吗?”
“主公一路车马劳顿,应当早些休息。”卫野固执地跽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主公。
信阳君被他看得有些心神不宁,只得放下书简:“你先去睡,外面有他们守卫,不妨事的。”
“如果他一夜不来,难道主公要等一夜吗?”以他对主公的了解,当然早已猜到他在等人,也知道他等的是谁。
卫野霍然起身,满面怒色。
“你要去哪?”
“我去把他抓来见主公!”
“胡闹,坐下!”信阳君小声呵斥,“除了卧房,哪也不许去。”
卫野的动作僵住,面露委屈地坐下,他当然知道主公求贤若渴的心情,但更担心他的身体。
“当年文公为了访寻太傅姜由,历经八年,又斋戒三月,方得见大贤一面,我等一会算得了什么?”
“就凭他也能跟太傅相比?”卫野小声嘟囔,心中恨透了司徒煜,一介穷儒有什么了不起,要名满天下的信阳君如此等候。
信阳君的目光又转移到书简上,他心平气静,态度安然,身旁的香炉中青烟袅袅。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