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霍安的意思,三人应即刻启程,以免夜长梦多。但赵离一定要庆祝一番,喝个通宵达旦,司徒煜更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办。三人遂约定明日启程。
一切都似乎有了定论,司徒煜心中却依然有一件事放不下。
他临时决定前往景国,最担心的不是令赵离伤心,而是令夫子廖仲失望。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令他失望,司徒煜心中万分纠结,明天就要离开,当然不能不辞而别,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在无为阁门前徘徊了很久,始终不敢抬手扣门。
虽然此时二更已过,无为阁中还是亮着灯光,廖家父女都有深夜读书抚琴的习惯。
三年来,他曾多次在这里与恩师秉烛长谈,自从国破家亡之后,那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现在想想,仿佛就在昨日。恩师年事已高,不知道日后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清儿的琴声从屋内传来,司徒煜站在门前,出神地看着院中那棵古老的榕树,思绪万千,以至于有人走到身后也毫无察觉。
张粲不是一个会轻易罢手的人,也不是一个凡事只有一手准备的人。司徒煜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前面两番谋划均已失败,眼下显然已经没有万全之策可选,于是只能铤而走险,使出最后一招。
“天择”大会中,张粲不虚此行,招募到几名执明学院的高手,现在正是让他们一试身手的机会,而且他们熟悉大域学宫的环境,便于行事。
沮獳和狐詹都是执明学子中的佼佼者,他们早就听说,章国“内圉”是刺客最好的去处,现在终于如愿,而且加入伊始就被主公委以重任。
两人从“致师”大赛时就暗中跟在司徒煜身后,从校场到司徒煜的寝居,直到他独自来到无为阁,他们终于找到了动手的最佳时机。
两人一左一右缓缓靠近司徒煜,像猫一样悄无声息,他们都戴着精致的面具,双目露出可怕的寒光,锋利的短剑隐在肘后。在距离目标不到两步之际,两人互递眼色,同时闪电般的出手……
鲜红的液体涌出,沾污了霍安白色的锦袍。
他早已有些不胜酒力,但赵离还是不由分说地给他斟满了酒樽。
据说这是极品的葡萄美酒,是经由信阳城金乌港从化外番邦运到黄丘的,装在透明的水晶瓶中,用采自章国深山的冰块镇的冰凉,喝一口清冽甘醇,沁人心脾。
霍安虽然也是富家公子,但这样的美酒却还未曾喝过。
没有人可以拒绝赵离的热情,他总是有一种要把天下人都喝倒的气势,更别说一旁还有鬼斧老头与他一唱一和。
这一老一少两位酒仙兴之所至,真是酒神来了也抵挡不住,满屋人瞬间都被他们带入了一种狂欢的状态。
霍安开始还想到过子熠已去往无为阁多时,怎么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但随着一杯接一杯的佳酿下肚,他的神智逐渐有些模糊,眼神逐渐迷离,情不自禁地频频举杯,司徒煜、景国、乃至世间的一切都被淹没在这玉液琼浆之中了……
司徒煜被身后的声响惊动,转身观看时,身后已经有一人倒地,脸上的面具被劈为两半,落在血泊之中;另一人捂着断臂,痛苦呻吟,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涌出,他的小臂早已落在尘埃,手中依然牢牢地握着出鞘的短剑。
季布站在距离司徒煜一步之遥的地方,手中的天殇剑还在滴着血迹。
司徒煜瞬间明白了眼前的情形,如果没有季布再一次出手相救,自己早已命丧在这两名刺客的手中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道谢,季布突然闪电般地将司徒煜拉至一棵树后,两支利箭先后钉在树干上,砰然作响。
屋顶上人影一闪。
此人身材矮小健壮,正是张粲手下头号杀手杜缺,他居高临下,占据绝佳的狙击位置。
以张粲的周密,一定会在这两名杀手之后再派接应。
“不要动,在这里等我。”
季布说罢,就势一滚,如鬼魅一般飞身登上屋顶,在他眼中,对方已然是个死人。他早已判断出弩箭的方位,如此近的距离,哪怕对方是妖魔附体也无法逃过他的追击。
但屋顶上的杀手显然也同样不凡,他明知对手袭来,却临危不乱,举起手中的劲弩,瞬间连发三箭。
杜缺也是刺客中的绝世高手,刚刚两箭射空,他立刻判断出以对方的身法显然在自己之上,现在他有了防备,更不可能被自己射中。
于是他调转弓弩,一箭射向断臂刺客,杀人灭口;一箭射向院内的柴房,涂抹过特殊药粉的箭簇瞬间引燃了干柴;另一箭射向亮着灯光的书房……
锋利的弩箭透过窗棂,书房内传来一声惊呼,有人跌撞翻倒。
司徒煜大惊,不顾一切地冲进院落,跑向书房。
“先救老夫子!”司徒煜向季布大声喊道。
杜缺不愧是章军中头号斥侯,他有着超乎常人的矫健身手和卑鄙的灵魂,为求脱身,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季布果然止步,返回院内,救护中箭的廖夫子。
杜缺趁此机会逃入黑暗的夜色中。
他蹿房越脊,一口气狂奔出五里之遥,确信甩脱追兵后,在后山的一片树林中停下脚步,一边喘息,一边暗自后怕。
司徒煜身边有高手保护,以他的机敏和老到,竟然没有发觉!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杜缺感到身上的汗毛顿时竖起,他拔剑回顾,见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站在斑驳的月光下,身着宽大的外袍,稀疏散乱的白发随着夜风飘动,仿佛是森林中的精灵一般。
杜缺心中一阵莫名的恐惧,这件事竟然惊动了天下刺客的祖师,这下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大师您……也要与小人为难吗?”
“可惜了你这身武功。”渡鸦大师摇头叹息道,他的声音尖细刺耳,在这夜色中更显得诡异。
“小人是个刺客,杀人有什么不对?”杜缺强辩道,“小人以为大师早已超脱生死,不再管凡间俗事。”
渡鸦大师虽然名列学宫四老,却一向不管凡尘俗事,除了授课,大域学宫的一切事宜他都不过问,哪怕是王晋大军围困学宫的时候,他也依然置身事外。
世间的杀戮他看的太多了,自己传授的也是杀人的技巧,生死二字对他来说如同吃饭穿衣一般平常。
他早已厌倦了杀人,也不屑于救人,生死有命,无论是一个人的生死,还是千万人的生死,都无法令他有一丝动容。
只有一个人除外。
杜缺射向廖仲的一箭,为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
“凡人皆有命,圣人不可杀。”
“大师开恩,饶过小人这一遭吧!”
杜缺抢步上前,做跪拜状,但却突然挺身出击,眨眼之间刺出十几剑,招招狠辣致命。他的武功本就是以凌厉见长,现在生死关头,更是比平日凶险百倍。
渡鸦大师一直负手而立,看似纹丝没动,只有身上宽大的长袍随风飘摆,但杜缺却没有刺中一剑。
杜缺的额头上沁出冷汗,难道这个神秘的老人真像传闻中所说早已没有肉身,只是一个鬼魂吗?
“跟我回去。”渡鸦大师平静地说道。
回去谈何容易,难道要我指证张粲、指证章国吗?杜缺深知张粲的手段,等着他的将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杜缺惨然一笑:“恕小人难以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