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深夜,鼓声虽轻,但分外清晰,本来有了三分睡意的萧冲立马清醒起来,本想来一个鱼跃起来,突然想起在坟屋里,控制住冲动,从墓门里钻了出去。
坟前,一片平地,即是一处小广场,平地里镶嵌着一排排石头,这些石头按萨满舞的节奏排列,只要踏上石头,跟上鼓点,就是萨满舞。
防治瘟疫期间,萧冲见过几次萨满给病逝的百姓安魂,萨满举手投足,肢体语言,因人而异,从不讲整齐划一,只要节拍合上,舞者尽兴就好。
脱下鞋子,光脚踩上第一块石头,萧冲随着鼓声,第二块、第三块……鼓响一遍,停顿数分钟,鼓声再起,萧冲把手扬起来,脚下移动,手亦挥舞,凉凉的石头和凉爽的松风,带来飞升的感觉。如果身插上两只翅膀,萧冲相信自己能飞上云霄。萨满的鼓点,宛若一锤一锤,敲去人身上一层一层的躯壳,让人最后只剩小人般的干净灵魂,轻盈而敏感,似乎能感知身边松树顶上每一棵松针。
一遍又一遍,萧冲觉得自己已醉了,不需要记住那些石头的位置,跟着感觉舞动自己,把自己变成这周围的一部分,是那月光,是那松影,是那鼓声,甚至是那山丘后面的浪,是那飘在天上的云,是所有的所有,唯独不再是他。
鼓声停止,世间尘埃也似停止,萧冲怅然若失,他环顾四周,看不见任何人,连月亮也隐到树冠后面,不远处有几个大坟,庞然大物趴在那里,像几只巨兽在酣睡。
带着几分无酒的醉意,萧冲钻回坟屋,美美睡了一觉,连早餐什么时候送来的都不知道。
数了数屋顶上用指甲刻下的竖道,在坟屋里已经呆了10天,萧冲觉得这舞有些空了,空得没有烟火味。坟前广场,以及广场上的石块,熟得不能再熟,闭眼都能一步不差踩一遍。这坟是个小囚笼,这广场是个大囚笼,轻盈的灵魂想飞得更高。又过了五天,先生们终于敲响集合的鼓,看到其他人的那一刻,萧冲从他们变得明亮的眼睛上,知道他们同样收获不少。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心里的杂物一减再减,眼睛自然随之一亮再亮。半个月穴居生活,让大家都变白了一些,尤其是鹰组那些女孩,在萧冲心里,其实特别期待看到雪鹰是如何跳萨满舞的,不管怎样,他相信会像安乐跳舞一样好看,在松林间弄影清舞,会像仙人一样飘逸和美丽。
雪原站在先生们的前面,等人到齐,他说:“大家的学习,我都看到了。”萧冲一听,头皮炸了,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又是怎样看到的?
“萨满舞,只是邸先生说过的术。法和道,还需要你们自己领悟。”雪原说:“静心练气一术,各家有各家的手法,道家、儒家、墨家、兵家,但殊途同归,我不多说。今天我带大家跳一遍,也是唯一一次面对面教授萨满舞,然后再带大家敲一遍萨满鼓。”
雪原是位地道扶余汉子,可闭眼随鼓声踏出第一步时,他的灵魂仿佛出来,让他变成雌雄同体的动物,既有阳刚的力量,又有阴柔的韧性,彻底舒展的肢体,像是精神在空气中膨胀,在灵气中迎风长大,去与天相合,去与地相融,去与人相接。这周遭,全部变成了雪原的气场。
一边跳,一边感受,萧冲发现和雪原的差距。他把坟和广场当囚笼,其实那只是身体的囚笼,而身体的囚笼无处不在,灵魂的舒展,却是无边无际的。在雪原的灵魂面前,他的灵魂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更没有那种跳脱的活力,强劲的张力。
萨满鼓,直径半米,单面蒙着狍皮,背后的抓环是打成十字结的皮绳,结上坠上八个小小的金铃,鼓握到左手,鼓锤是狍的前小腿,握在右手。敲击鼓面,声音柔和而响亮,正是夜间听惯的频律。
“萨满,鼓舞合一,”雪原说:“意在身心合一。击鼓传音,即是击心动魂。击鼓,分为击鼓心、鼓边、鼓框,位置不同,力量不同,快慢不同,则声音千变万化,心则或喜或悲……”
演示了一遍,不容太学生们互相问候,先生们就让他们各回各屋。从阳光下,回到阴暗的坟屋,萧冲在想,无论是光明和黑暗,都有好的一面,都有坏的一面,如果光线太强,就会灼伤万物,如果黑暗太强,就会吐没一切。光明到温暖,黑暗到凉爽,对人来说,才是刚刚好。这恐怕,也是先生们讲的平衡和中庸吧。
无风的松林,热得像蒸笼,坐在坟屋,萧冲仍觉热气从墓门往里扑,闭上眼,回想雪原鼓舞合一,他渐渐入定,连嘈杂的蝉鸣也再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