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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碎故事之心

短讯

三月末,两个人在一次声色嘈杂的聚会上相遇。聚会设于一家四星级酒店的中餐厅,一场小型丝绸新品发布会之后。天空中雾气蒙蒙,属于回暖天后的降温。庭院地面落满早樱花瓣,粉白潮湿,每个人经过时都会不慎踩到。

在这次参会的四十二个无所事事的人里,十七个跟他一样,都是男士,二十四位女性中,十五位超他年龄太多,三位又过度年轻,五位长相普通,或者只是不对他脾胃,只有一个人吸引了他,且恰巧坐他左边。

她穿着一件藏蓝色连衣裙,上半部分为短袖紧身针织衫,下面拼接多层雪纺半裙,一双白色尖头猫跟鞋,没有穿丝袜,白色大衣挂在椅背。中途她弄掉湿巾,他弯腰帮其捡起,注意到她右膝侧有一颗红痣,她撩起齐肩短发时,可见右耳垂也有一颗,除此之外,干干净净。

这是一次注定的邂逅。两人攀谈了起来,并加了微信。回去后,他辗转难眠了两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给她发一条消息:

雪梨小姐,我不知道怎么说,也许塞林格的话会比我能够说出的,更为合适——爱是想触碰又缩回手。

众所周知,这句著名的情话来自《破碎故事之心》。小说不过是他买过的两本塞林格作品集里,相对好读的一则。比起这则短篇,他更喜欢《麦田守望者》,因为更有共鸣。他十八岁,读大一那会儿,曾梦想过能不费力地写出那样的故事。对于这篇小说,他记得被假设的数个开头,但没记住贾斯汀·霍根施拉格和雪莉·莱斯特这两个绕口的名字,更不用说里面一连串翻译后的滑稽外文名。他记得主角是一个混迹于纽约、三十一岁的失败者,和他同龄,却没能记住主角的职业,是油漆工还是印刷工。

失败——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做过一份能够持续一年的工作,目前月薪刚刚超过八千块(他后来在新闻上读到,今年这个城市的毕业生月平均薪水超过八千四百元,吃了一惊),2016年,他试过运营一个财经公号,但仅仅做了两三期,就武断地认为错过风口,再也没续上。他没法说清,他现在究竟算一个商业记者,还只是一个软文记者,他所在的杂志社更像是一个软文制造局,单页广告对外售价奇高,但分到他手里,却少得可怜。他惭于告诉她,无法拼出她的英文名,所以只能以中文打出(聚会上,他听到有人叫她Shirley),也不知道为何,头脑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为了编写这条短信,他不得不重看小说,以确定原句中间没有“的”,不是偏正结构。之后他按了发送键,并在惴惴不安中等了一个小时。

她比他年轻两岁,比故事里的雪莉小姐年长九岁。她经常怀疑自己,只要年过三十,就是一条垂头丧气、无人问津的老狗,不知其他女性是否也会这样想。她的女友安安,五年前改过身份证上的年龄,也劝过她那么做,但她还在犹豫;另外两个女友,朱莉已经于三年前结婚,为了到底要不要和公婆同住,每周会跟丈夫吵一到两次,另外一个朋友温汀,正在筹备九月八日的婚礼,为此奔劳不休(到了五月下旬,便因双方父母酒店选择的分歧,和相恋七年的男友忽然分手)。而她在一家丝绸进出口公司做了快五年,薪水比刚开始上涨了百分之三十,但和物价的上涨相较,依旧显得无济于事。从一部电影里随意找来、安置在身的英文名,不管谁读、怎么读,听起来都平庸并且愚蠢。她最擅长和最热衷的,其实是逛淘宝,或者买商场打折的包袋裙子。每晚入睡前,她会看三到四篇明星八卦,刷两小时微博,或者两集日剧,最近改成四分钟一集的泡面番。一年中的四月和十一月,她总会动念辞职,但却从未向老板提出过。所有收入都用来还信用卡、花呗、房租以及叫外卖。一分钱也攒不下来。一分也不能。她得努力克制几次过度的消费冲动,才能买下最喜欢的那管口红。

她读完短信,深为所动,她记得那人的长相(准确来说是侧脸),她知道塞林格,但还没仔细读过他的小说。她读过的小说很少,但她迅速从网上找到了这句话的出处。读完故事后,她发现更有触动的,不是他引用的那一句,而是雪莉小姐的自陈:

你看到的是我精心打扮过的样子。擦掉这些脂粉,相信我,我一点也不漂亮。请写信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接待访客。我想让你重新看看我。我要确信你不是被我虚假的外表给骗了。

是的,这也是她能够说出的最为诚实的一句:如果他能够透过她的外表,会看见昂贵脂粉和精致皮囊下,一个过度自卑、孱弱和苍老的灵魂。当然,她还记得小说的结尾——她一口气读了三遍——在一个“男孩遇上女孩”的故事里,遇到总是遇到而已,就算拥有一个电光火石的开头,就算错过后霍根施拉格会整月地想起她,但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遇到一个新女性,再把雪莉忘掉。

她当然不能允许此一情形的发生。比霍根施拉格幸运,聚会上的男士不需要在监狱和舍友的监督中写无望的信,并苦苦煎熬,等上一个礼拜,冒着越狱和死亡的风险,才能见上一面。只要等一个小时(这个小时他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两次茶,站到阳台,抽了五根万宝路),等到七点半,他就能收到一封字斟句酌、热情洋溢的回信——她用手机编纂了二百四十五字的短信,短信像月亮一样,美丽且脆弱地悬挂在他深蓝孤独的屏幕上。

在结尾,她改了又改,最后写道:

亲爱的L先生:

我想自己正处在生命最年轻而又最沧桑的阶段,以前我误以为对爱情了解甚多,但遇到你之后,才发现从没真正了解过。

我一生犯过无数错误,但不希望眼下就犯上一桩。

比起胆怯的回避,我更想选择荒谬的勇气。

跟塞林格相比,她差太远了,毫无信息量,且不连贯。她的比喻和感受至少可以砍去一半,或者效仿小说,讲讲接连的失败和不幸,以及几个处于不同困境的女友。毕竟她中学时作文还受过语文老师的表扬,应该可以写得更好些,或者更轻松些。但这都不重要,眼下他隔着十五公里,在床上欣喜若狂。他写得比她快得多,也少得多:

爱是无法遮掩的,只要一想起你,我便会觉得快乐。

他们聊了整整一个晚上,一个白天。到了第二天,晚上八点,他们约在市中心一家快捷酒店见面,睡了一觉。至于过程,男士颇为满意,女士则恰好相反。但勉强可算一个不错的开头。接着两人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第四次、第五次。过了一个月,她第一次当他面卸妆,在灯灭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他抽烟时不再躲进酒店洗手间,而是坐在沙发上,把剩余的三厘米烟蒂摁进放了五分之一水的白瓷杯里,直到那杯水变成黄黑,才倒进马桶。

这些不算什么,跟没有说出的真相相比,跟他们的谎言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没跟他说清楚,她有一个已交往四年的男友,两人总为鸡零狗碎吵个不停。她在每次吵架后绝望生气的晚上,总是希望能够有一个人,带她彻底走出泥潭。但她明白自己已经老了,年过三十的老。不会有人像过去那样,不计一切地爱着她;自拍九宫格,连成爱心去取悦她;或者大半夜驱车两百多公里找她,只因担心她在另一个城市喝醉酒。二十一到二十五岁,她那像舞会皇后般黄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遇到他前一个月的某个晚上,她和男友为了一个忽如其来的电话吵到凌晨三点。她穿着男士塑料拖鞋,背着十斤重的帆布托特包和三斤重的笔记本电脑,在寂寂无人的高架下走着,后悔应该把他关门前递来的粗呢毛线混纺开衫披上,而不是出于不必要的自尊拒绝。她暗自发誓如果男友不打来电话道歉,就随便找个人睡觉。这天晚上,他没打电话,她也没找到那个随便的人,熬到凌晨五点,她还是睡着了,睡了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之后,争吵带来的伤害似乎已经平复,她却遇到了他,并且真的,拥有了一个像爱情小说般浪漫的开头。

当然,他也不是彻底诚实。他对她说,他的婚姻已经完了,但实际这一年内有所好转,至少妻子同意从客卧搬回主卧,所以他无法像其承诺的那么快离婚。

有三个月的时间,两人都很快乐:不太方便出去看电影,但可以聊天,可以讲的笑话不断。三个月过去,很多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他不能总躲在洗手间,或推迟回家,只为了接她的电话。她也无法向男友解释,为什么总盯着手机,而且似在避免让他看见。她想过跟现任提分手,但就像她无数次的辞职决定一样,只是一个模糊固执的想法,却始终缺乏纵身一跃的勇气。

故事当然不会顺利地上演下去,他们在这段关系中设下了数不清的雷区,雷区会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她和别人在一起时,总会想起他,并被某种致命且疯狂的念头缠绕。而他不论是和她,还是和妻子一起,总陷于精疲力竭的边缘,试图说点什么,却永远没法解释清楚。

到了六月,朋友未能成行的婚事、外祖父的去世等等坏事影响了她的心情,也有人说跟一次水逆的来袭有关,总之两人因为微不足道的观点分歧(大概是报纸上一个女性反性侵新闻)大吵一架。他这次没主动找她。过了三天也没有。到了第四天下午,她跟他发消息,说正在离他公司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并发去一张精心修饰了半小时的照片。过了几分钟,她仅收到了一个冷淡的“哦”。

她一怒之下,删掉他的微信号。

她忘记了他的号码,只记得昵称和头像,不管她后悔后,更换名字搜索多少遍,都只有一句相同的冷淡的提示:“该用户不存在”。她想过去中国移动查聊天记录,才发现两人自始至终,打的都是语音和视频电话。她想过问问聚会组织者,是否还有参会者的手机号码(组织者正是她策划部的一位女同事),又碍于自尊和种种隔阂没有实施。她记得他们交换过名片,但是她在桌面拢好的大摞名片夹里翻找半天,却没找到,在她衣服口袋、包袋里,苦苦搜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到了这时,她才发现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可是交往的第二月,那个周六的晚上,她曾以为他们会有一个永恒的结尾。

而他在那个像水汽般蒸发消失的下午,原本只是想短暂冷战,待她低头,看到消息后,却被莫名失败且悲观的心情笼罩,矜傲地只回复了一个字。等到下午五点,他想找她时,消息已经发不出去了。当然,只要他发送一个验证,她也可能重新回来,两人至少还能在一起半年,或者更久。可鬼使神差的,他当天也并没那样做。他愤然删掉了她,就像从没见过她一样。

她在后来的一年,总会想起他。在城市西北一家灯光黯淡的火锅餐厅,她曾以为他就坐在某张餐桌。等她装作取调料,走到近前,却发现那人轮廓没他精细,肤色也过于苍白。因为没和女友说过这次短暂越轨的恋情,几个女友看她红着眼眶回来,误以为她是隐形眼镜干涩所致。其中一个递她一款日产眼药水,她滴了,人造眼泪和她的眼泪一起掉下。但只有那一两分钟。接下来大家又浸入餐厅的喧嚣之中。

他后来倒跟朋友提起过她,像说个笑话,如果他肯抬头,越过对面朋友的头顶,越过餐厅挥之不去的混浊雾气,仔细看看,推门出去的一个女性背影大概会让他呆立许久。但他并没这样做,他只是听见了一阵开门而起的风铃声,靠门的中年男人抱怨无故多出一条缝隙,带入太多冬夜寒风。他主动起身,把门关上。

什么也没看见——他下意识地瞥了下门外,却只看见了黑暗中,过度明亮、过度宽阔的马路,一辆卡车快速驶过。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又充满悲伤。

故事结束了。如果一开始,她不曾欺瞒他,他也没有,两人也极为幸运的,正值单身,但他也许很难因为无法言说的痛苦,打出那句骤然击中她的话,她也可能因为涉世未深的无知和傲慢错过他。

在一则现代爱情故事里,就算男孩遇到女孩,男孩选择了主动,女孩也回应了他的追求,两人拥有众多相似之处,并一度将对方视为灵魂伴侣,他们依然会遭遇心碎和失望。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在遇到爱情之后,依然会丧失爱情,解决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往复重来,如此绵延不绝,直到他们分开,忘掉对方,再进入下一个痛苦的循环。

爱情故事最优美的部分永远在开头出现,却并非他的原创——每一个读过它并且心有戚戚的人,也许都曾用它来劝告自己勿忘缩手,却一次又一次、不可遏止地飞蛾扑火般投身其中,直到再次被破碎后的幻觉割伤:他们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圣女

俞蕾打电话过来。我没认出号码,背景安静,像一个人站在黑幕里。她说话的时候我想了起来,跟过去一样,她的发音不像来自嗓音,而是来自胸口,让人轻易联想起一个漂浮半空的亡魂。她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没什么,在火车上,准备回家,我说,信号不大好,听筒老是有吱吱的杂音。你呢?我在青州的一家旅店,出来一趟,她说。

我没问她目的是什么。她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问,你觉得,我是你女友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说,无从说起,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她大笑,说,那不如直面这个尖锐。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不是分了吗。

她不再说话了。但电话也没挂断。我不得不转回到之前的话题: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中年男人,分给他一只桃子,那人骤然热情起来,开始问东问西,一旦问东问西,就开始对你过去的事情横加判断。你说,怎么什么人跟你聊上一两句,就都想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

我说到一半,才意识到,电话那边没有人,没有人已经有段时间。我对着空荡荡的电话另一端说了一刻钟,也许更久。这些话跟在行驶的火车后面断断续续,跟我们之间,过去到现在,捉摸不定的关系和距离一样。

接到电话是六年前,2012年的八月。2011年的五月和六月,我们在一起过。夏季刚来没多久,相处了五年的女友跟我大吵一架,回了她老家,湖南常德。那段时间她母亲总叫她回去,说托人在当地电视台找了一份出镜记者的工作。

我想,去吧去吧,别他妈回来了。她果然走了,一个电话也不再打来,留我一个人在中山北路那套租来的足有三十年历史的两居室里,绝望得要死。

不是为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开脱,但那时我确实脆弱又痛苦,随便什么风都能吹倒,倒得一败涂地。不说哭哭啼啼,买醉消愁,但也差不多。

熬过最开始沉默僵持的一周,我决定主动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父亲,说母女俩去超市买东西,还没回来。他没说打算捎话。我说,好的好的,谢谢叔叔。匆匆挂断,等了三天,电话没再响起过,我在傍晚又打了一个过去。这次是女友接的,但态度很冷漠,没等我说上三句就挂断了。

她父亲在当地开了一家野生蛇馆。我们好的时候去过她家。第一次上门,我母亲让我记得千万不要丢人,所以我提前服了几粒解酒药。但先上来的是她母亲,五十二度白酒,三两杯子,连着四杯,面不改色,当场就把我给吓坏了。我硬着头皮,喝到断片,窘不堪言,大概就此给他们一家留下了孬种的印象。

我女友脾气火爆,说话耿直,但模样好看,眼睛如鹿。她小我四岁。刚认识时,她还是个大三学生,在一所北方二本院校读信管专业。起先一两年我试过几次分手,没能成功。之后我们就分不开了,慢慢的,走在路上,有危机的成了我自己。年纪一大,工作不顺,容易患得患失。当然更要命的是懒惰,使得危机和焦虑感更为深重。

俞蕾是我在银行时期大企业客户部的前同事。看起来弱不禁风,瘦小如芦苇,说话嗲兮兮。说那会儿单位人人觊觎不为过。不是因为长相,她的脸盘只能说尚且过得去,眉眼斜上,鼻梁削薄,嘴唇较厚。如果皮肤白皙一点更好。主要是性格。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女的,男的就会以骚形容,好像八百里外都能闻到那个味儿。这事当然不能全赖男的,她自己多少也得负点责任。光我知道的就有吕洋,陈继斌和陆星。三个人一间办公室,都被她迷得团团转,关系都说不清。陈继斌说她夜半打电话给他,两人在南山路的旅行者酒吧一起喝过酒,感觉她对自己有意思。陆星听了,当时没说话,事后跟我说,操,她也叫我喝过酒。我还替她搬过家呢,足足搬了一个礼拜。谁对谁没点意思?

后来就是吕洋。但我们知道的时候,整个单位早就鸡飞狗跳,他老婆直接找到了银行领导。谁都知道他刚到杭州,一穷二白,全靠妻子和岳父,才付掉房子首付以及买下一辆凯美瑞。当时他昏了头,一心一意,非离婚不可。跟多数轰轰烈烈的婚外情一样,四个月不到,两人就决裂分手,除了带来不幸、尴尬和痛苦之外,什么也没了。之后俞蕾离开银行,去了一家成立了三年、不大不小的金融理财公司,据说干的是行政。

忘记了一开始和俞蕾是怎么聊起来的。起先我努力过和她保持距离,是她主动找的我,让我把她遗忘在电脑里的一些旧资料发给她。因为这些旧资料和旧照片,她说起吕洋:“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吧。”

我不知道吕洋是怎么说的,但对我来说他跟那些单位里的朋友没什么区别。我说,差不多吧,还可以。她说感谢这次帮忙,想请我吃饭。之后她选在西湖边一家杭帮菜餐厅。餐桌上她一直不断拽身上的那条裙子,半长,白色,撩着头发,说话的时候看着你,筷子夹着海带丝,却迟迟不往嘴里送。

但吃完饭,我们什么也没做,装模作样地在竹未园和岳庙散步,散了近两个小时。我没伸手去牵她,她也没靠过来,两人并肩,但始终保持着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园内道路破烂,灯光昏暗,我差点被脚下一个东西绊倒,之后它一跃而起,钻进漆黑树林,这才发现是个活物,猫或狗之类。已经九点,我们还在绕着池塘和树林,一圈一圈徒劳闲逛,像两个得了失心疯的流浪汉。最后我受不了了,看见湖边有条空出的长椅,拉她坐下,沉默地看了会儿垂落在湖面上的月色。就在这时,我们同时听见对岸响起喘息声。

我知道她还在等待,但我依旧什么都没做。她不得不说,太晚了,要不去我家里坐坐。她在凤凰城有套租来的屋子。在出租车上,我们试着聊了点别的,但具体什么内容,如今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屋子有九十平,但疏于整理,显得过度逼仄。地板和椅子上堆满衣物。我一进门,她就开始慌慌张张地把衣服往床底的塑料箱和衣橱里塞。当日气压很低,屋子里泛出一股下水道味,我在客厅那张橘黄色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骨架有点问题,咯吱乱响。她收拾完,泡了一杯红茶,我们聊了一会儿,话题还在吕洋身上,我想早点走,主要是担心女友忽然打电话过来。我说,没事那就先回去了。她说好的,好的。

等我一转身,她就把台灯拧灭了,拉住了我的右胳膊。我转过身,在黑暗里,看见她快速脱掉上衣,留着胸衣和那件半长白裙。我将手伸她裙子里去,压在她身上。她半推半就。起先是在沙发,之后换到床上。一个小时,也许更多。当天状态之好大出我意料。我还记得她小猫一样的呻吟,等到我扯到她头发,这种哭声不可避免地加大了。

在这个事情上我承认自己很矛盾。一方面我想知道她这样的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但另外一方面,也会想,她都跟这么多人睡过,也不差我一个。只是事情一旦发生,不可避免地会考虑更多。

以前我跟吕洋确实还算朋友,那时他还没离开单位,我也没有。晚上他总找我吃宵夜,多半在绍兴路400弄,一家开到凌晨两点的潮汕海鲜粥餐厅。那边还开着一家住所隐蔽的肛肠医院,门口停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车。路边总站着一大帮穿着亮片短裙、雪纺上衣的女人,走过去就会叫住你,就站在东北菜馆,以及盱眙龙虾店边上。就算在路灯和黑夜里,多数看去也都不怎样。

吕洋指头夹着半截利群,由着烟灰掉下来,灰白如雪的星火在翻沙芋、普宁豆腐、卤水鹅间里四处飘荡,再缓缓落在他穿着凉鞋的脚背以及瘦伶伶的光手臂上,好像陷入到了某种广袤且孤独的忧郁,任由我怎么追问,到底因何分手,都死活不说。

三杯啤酒下去,他松弛了一点,跷起腿,举起快烧到手的烟,若有所思,说,俞蕾之前还有过一个男的,一个大她十二岁的老坑(老头),“一只脚踏入棺材板,几乎要死咗”,那破房子就是老坑给租下的。后来那老坑破产,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一关他过不了。怎么想都过不了,谂起都嬲。(一想起来就生气)

别扯了,我说,这怎么能算?俞蕾这事不是大家都知道吗?别跟我说你刚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说,好吧,主要老婆怀孕了。跟俞蕾最热恋的时候,老婆居然怀孕了。第二胎。起先是为了规避麻烦,之后也许两人忽然有了新婚感。但这事情还有别的原因,一旦另一边相处得不错,就觉得两端能平衡。但这微弱的平衡,通常持续不了多久。俞蕾知道后,彻底发了飙。

我说,吕洋,你这样不对,知道吧。

当然我也指自己。他又掏出一根,说算了,是我对不起她。但都过去了。还是重新开始好。前几天抱着儿子出去,遇到街上一个姑娘,二十岁出头,齐刘海,细腰,夸了孩子几句,“眼睛很大,跟你很像”,然后不知怎么的,发现就住在一个小区。感觉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

我没作声。我们一杯接一杯,一根烟下去又点一根,但东西没怎么动。烧鹅的卤水在空调冷气里结了一层白油,粥的上层也开始凝固板结。过多的烟雾,沾沾自喜以及若无其事,让屋子和我们两个都变得间离且抽象,不断提醒着我,我在跟他之前睡过的女人睡觉,我们都属于一路货色:肮脏污浊,缺乏自省和基本的羞耻。

我想,等女友一回来,这事情不管怎样,都得告一段落。俞蕾不是一个值得长期交往的对象:轻浮,放荡,自以为是。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她什么都跟我说,关于那些男性如何追逐她,送给她哪些高价礼物,和他们睡觉感受如何(多数都不行,粗鲁,没礼貌,只顾自己,或者时间太短,尺寸也不合适)。

陈继斌和陆星也这样?哦,他们啊,只是吃过几餐饭的朋友。只是一些朋友,她说,眼神闪躲,不去看我,又说,你知道吕洋怎么打动了我吗?当时我生了病,吕洋从家里偷了一只结婚时别人送的玩具熊出来,足有半人高。他真太抠了,买一只新的也花不了什么钱,顶死一百五。谁会送人那么一只白熊玩具呢。真是傻子,还以为我是不懂事的小女孩。

说到小女孩,她笑了起来,哦对,吕洋还说过——如果仲有人好似以前个啲扑街咁样对佢,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咁上去打佢一身。如果对方好大只,我就叫埋你一齐(谁要像之前那些混蛋一样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揍一顿。对方要是块头大,就把你叫上。)——他说过,你俩是最好的老友嘛。

蹩脚的发音。潮湿,炎热的岭南发音。我不去听,不去联想起他们之间的旧事。

她提过几次,老家在扬州的一个镇上。小时候读书还行,长大就不行了。具体来说,是从高中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很坏的循环。起点是父亲之死。初一父亲查出得了骨癌,每天真痛得要死,痛得要跳楼。所以她什么书都读不进去。一升高中就搞砸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读书料,就这样吧。

她赤裸着躺在床上,肩膀有块两寸长的伤疤,说是二十一岁时候被人用玻璃杯砸的。两人吵架,他怒极,朝她砸了一只玻璃杯,玻璃碎片插进了左肩膀,缝了八针,之后褪不掉了。她解释说,我是疤痕体质。年轻时候总会爱过一两个混球。谁不会呢。她笑嘻嘻地说,哭上一阵,之后继续笑嘻嘻。

我想,这个女的脑子十之八九有问题,虽然她自己没意识到。

你和女友会结婚吧,一次事后,她仰脸看着我。我听明白了那些隐藏在水下的渴望,却扭过头,说,你这床真破得要死,你得换一张,稍微用力就会塌掉。

没钱有什么办法,她说,用枕头盖住小腹和胸。我拉开枕头,将她手臂腿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挨个亲吻过去。

七月上女友打来电话。我错过一个,回过去后她说准备回来了,愧疚和惊慌使得我更加想见俞蕾。那会我们过于频繁。一个礼拜见两次、三次,以致犯下错误。一天俞蕾跟我说自己怀孕了。这事起先叫我怀疑了一阵,想着也许她同期性伙伴不止我一个,虽然那段时间看不出端倪。等到医院去做完检查,她又说,情况有点糟糕,没在宫内找到孕囊。过了一周,发现是护士操作的问题。之后半周,她在要和不要之间犹犹豫豫,最终下定决心,从荷尔蒙跳入现实生活。

我意识到她大概想让我陪她,但提要求这件事情叫她觉得难为情,所以在失望之前尽量不让希望留有余地。

做手术我没能陪她,正好遇到出差,她没说什么。到了周五下午两点,她打电话说,没了。总计四十四天。

有小半周的时间她没再说话,我也没去找她。过了几天,她忽然说上次B超查出点麻烦,手术前,医院说她的输卵管还是哪里出了点问题(我居然忘了跟她问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受精卵着陆很随机,可能会落在疤痕上,也可能会在宫外,所以医学建议就是尽量少怀孕,最好别怀孕,说不定某天就成了一个炸药包。

我说,行啊,那以后多注意。

但没有以后了。七月,周二,周三。过了一周后,周四凌晨,她都在网上给我留言,内容相似。说太痛苦了,时常在凌晨浅梦里看见一片暗红色血雾,雾中有人在尖叫或者哭泣。是婴儿的哭叫吗?不是。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都有。他们都在。所有人都在那片血雾里。

他们是谁,我没问。能说什么?每年流产人数约一千三百万,多数都是女大学生。你这个年纪,二十五六,大学毕业三四年,理应习以为常,而不是大惊小怪——但我说,是,太难受了,我都能理解。一般过一两个小时回复。尽量不超过一天,显得过于怠慢,也不能让她觉得我整天没事干,好像随时等候她发话。我说,不管怎样,你先好好休息。她说,单位还不知道这个事情,请不出假。我说,你得分清什么更重要。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反复重申,让我不自禁恼火起来。

七月的上半个月,我不知道是否源于一种错觉,误以为她在逐渐好转,事情过去,身体恢复。也背着女友和她偷着见了一次面。屋子还是一样的凌乱,俞蕾看起来气色不错,心情也不坏。

但会间歇发作。有时早上醒来,我偶尔能看见手机屏幕上多出来一连串的脏话,草草读完,逐一删干净。过了两周,她发消息说,对不起,我们分开吧。我说怎么了。她说,抱歉得很,也没法再叫你开心。总是因为一些事情打扰你。你不如删了我吧。

我说行,既然这样,尊重你决定。

她不再作声。

我想过找她几次,再一想,这是纯粹给自己找麻烦,也许她还在生气,于是算了。那会我忽然意识到,俞蕾比我想的要稍微好一点,稍微聪明一点。而一旦决定不见面,宇宙中某些神秘的部分似乎响应了你的愿望:所有的交集都不会再出现,一次巧合,一次相遇,所有的,全部消失。

杭州是一座并不算特别大的城市。有几次我曾经在路上,武林路天桥下面,或是天目山路上岔出去的长满香樟的甬道,不知为何,心脏骤然揪起,觉得某个留着长发的女人,或者扎马尾的女人会是她。但是很快那女人会转头,走进一家店铺,或者在石头台阶抬脚蹭掉沾上的垃圾包装,你就知道不是。你得忘记她。她只是你情感衰退期的一段变奏,或者是照片上的噪点,最终不过将更为重要的部分显现出来。

她也应该也很明白这点。我跟她说,女友回来了,没通知就回来了,七月下旬。女友大概觉得老家地方太小,工作选择有限,也可能别的原因。我们好了几天,又开始吵架。当然那会我就跟个炸药桶似的,见谁都想发脾气,为谁做饭、谁倒垃圾吵个不停,可真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这次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乱发脾气之后,她忽然变得老实收敛,忍气吞声。

我不愿承认会想起俞蕾。多数时候,早晨,傍晚,深夜的某个时刻,会忽然记起她。跟她的身体相关,她的身体,鱼鳞一样,一片一片,闪着银光,披着月色,逆流而上,试图穿过一片血蒙蒙、昏沉沉的大雾,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大概是我母亲的话最终把我从那个处境里救了出来。一天她忽然说,婚房装修好了。我说,费那钱干什么?你以为她会愿意跟着我们回到那地方吗?我说,费那钱有什么用呢。谁说我们就会结婚?你以为她不嫌弃我们家吗?

我母亲哑然了一会。我想起上次回家她的白头发,我父亲前几年因胃癌去世,他很怕死,想要我们尽一切可能救他,空光了所有家底,颓软下来,说,好的,我知道了。

2012年八月这个忽然而至的电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怎么能问出?从2011年五月到七月,整整一个夏天,我们从来没有明确讨论过这段关系。言语本就无计可施,局限万分,不是吗。但她等的那五分钟,她却在苦苦等着一个答案,等着我说,是,或者至少曾经是,都可以。

我这么说当然没有问题,一点损失也没有。但我什么也没说,代之以宣告终结的休止符,将之前的所有,统统予以否认。

女友上完洗手间回来,双手湿漉漉,从背包里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问,怎么了,发呆不停。我说,没什么,接了个电话。她说,谁。我说,不是谁,就一个过去的普通朋友,忽然打电话来,真是叫人吓一跳。

也许是俞蕾的预感。那天我和女友正在回去筹备婚礼的路上。之后没再有她的消息。最后一次听闻她,来自于一个已经离职的前同事。我们聚餐的时候,这位前同事忽然提起。这件事情说来再巧不过:2015年的七月,她带着儿子去九寨沟旅行。在去往景区的大巴上,出于安全起见,她选了司机后一排的位置,为此换座的时候还跟人闹了一点不愉快。

就是在山间攀爬的途中,忽然下起一阵暴雨。司机没法继续向前,原先睡得七七八八的众人经此趔趄,全醒了。车厢掀起的风暴比车外还大。就在那七嘴八舌、洪流一般的喧哗和抗议声里,女同事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发音部位永远比别人往外一些,心说这不是俞蕾吗。回头一看,果然。谁能想得到呢?俞蕾就坐在最后一排,倚靠在一个男人的胳膊上。那男的不高,瘦得像猴精,穿一件浅紫色翻领保罗衫,搞计算机吧。大概。背着一只黑色瑞士军刀包,确实挺像干这行的。两人看起来年纪倒差不多。般配吗?不知道。就那么一回事。俞蕾之前在那么多男人间打转,不都那么一回事,再不般配的,她嫌弃过吗?

我在想同事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盘旋泥泞的山路,忽如其来的暴雨,紧闭喧哗的车厢,早已消失的故人。不管怎么想,都无法判断。但俞蕾换男友了却没令我多么惊讶,她一定会重新恋爱。那她的情况看起来是变好了,还是更糟了?前同事说的画面,更像是某个瞬间的截图。俞蕾究竟在抛物线的哪个点上,很难叫人分辨清楚。

不知为何,我总会想起她第一次进办公室,靠着我的桌子,跟我打招呼,介绍自己——玫瑰花蕾的蕾嘛。那是九月一个金灿灿的下午。她侧头,抓着隔板,秋日从拉上的百叶窗里照进来,头上和脸上洒满斑驳的光影,白衬衣上也是,像落了一层金箔叶子。我刚刚从一场幽暗压抑的午睡里醒过来,莫名其妙的,觉得万念俱灰,周围都操蛋且陌生。那一瞬间,她真像是个圣女啊,我想,这么说起来有点傻,但确实是真的,就像她正预备将你从什么糟糕处境里拯救出来一样,而且一定会成功——这个想法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她很快便转过身去了。

真实

他们有段时间没再写作。也不是,过去的八月,他在写一个中篇,按其说法,是一个崭新的尝试,跟之前全然不同的尝试。在他们之前达成的种种写作共识里,新鲜而不同,告别陈规,竭尽全力,往前多走一步,定是其一。她正在写一个长篇,预计十三万到十五万字的体量,刚写完前面不算完整的两章,就出了点问题。他听完,温和地劝告她应精简和控制。这会儿他们以为生活中最大的困难都来自于写作,但其实不是。那年八月,他们还遇到了两场不大不小的事情,但因为她仍身处其中,还不能贸然说出,有一天大概可以,但如今为时尚早。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八月初见面,但偶然到访、错综复杂的两件事,确实打断了他们见面的可能,她又总在两地奔波的路上,恰好错过每次机会。两人就像拥有两张错位的进程表,或者本质上,他们在有时差的两个世界。

一天在回上海的火车上,她跟他开始说起这个故事(“跟你说个故事吧”——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为了避免他以前批评的问题——她总是将真实和虚构混为一谈,她那些朋友的故事,实际不过都是她自己的故事,饶其百般解释也无济于事——所以她在叙述中,为了证明为真,她小心告诉了他被讲述者的名字,但故事中仍以B来代替,而她则自称为A。

B是跟她一起长大的朋友,生于八月,有一个比其大四岁的姐姐。姐姐生得很美,很讨祖母的欢心,但不太聪明。B本不会出生,母亲据说因放环失利,才怀上她,也可能只是为生男孩,孤注一掷,等到发现是女孩,已经错过堕胎时机,一家人就这样,不甘不愿地接受了巨额罚款。

B的父亲据说在另外一个城市有个情妇,年纪比她母亲大三岁,也有人说两人共育一个私生子,但没人见过,没人知道传闻是真是假。B还有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叔叔,五十岁,一直未婚。简言之,B和美丽的姐姐,貌合神离的父母,强势的祖母,残疾的叔叔,奇怪又紧密地生活在一起。

B以聪慧而著称,五岁时就会打复杂的牌,甚至能赢过大人,一年级学会了编织毛衣。一年级到六年级,她都是第一名、学习委员,个子也很高,六年级时已长至一米七。在A和B的关系里面,她记得,B始终像个长姐,A向来蒙其照料。

但到了中考,B忽然考砸了。当时考完回来,她信心满满,发榜后分数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B由此进入一所二流高中。A考上了另一所。她们所在的城市,一流中学有两所,二流学校三所,三所之间也有轻微差异,B的那所排名相对靠后,A的则靠前。也正是从那时起,她们的关系开始产生某种变化。

高二暑假,一个占卜者来到她们家附近。那人穿着一件褪色的卡其布工装,一条黑色长裤,手里提着一只雀笼,里面有只麻雀。最开始应是A母的建议,她母亲向来迷信,除了她应该没人会主动提议。

小雀被放出来后,在撒满方牌的桌上来回踱步,最后挑中一张红桃K,衔进占卜者手里。占卜者说,A的母亲晚年将大展宏图。在A几次关于母亲占卜的记忆中,她记得自己曾多次听到类似的说法:晚年将大展宏图,一种包含着绝望的希望。但A的母亲还是给了占卜者一个红包,八十八块。之后是A,一张黑桃7,占卜者说她一生都不会顺利,一定蛋打鸡飞。A为此扑哧笑了起来。

但到了B母这里,占卜忽然面容严肃,说她定然活不过今年。正值六月,一年过半,气氛骤然变得凝重。占卜者迅速收拾雀笼,决意离开,不管B的母亲怎样哀求塞钱,也不肯留下。当年十月,B的母亲因为连续消瘦和腹部疼痛,前往医院,查出子宫癌晚期。十二月,她病情加重,很快去世。果然如那位神秘的占卜者所言,B母没能熬过这一年。

过了一个月,B的姐姐结了婚,嫁给了一名道士。姐姐高中毕业后没再读书,那人就在一次气氛轻松的葬礼上吸引了她。她嫁人后没多久,生下一个男孩,众人很容易便可从其身形判断得出,姐姐结婚时已经怀孕。因此有人说,孩子是属于姐姐曾经交往过的某个外地男孩的,外地男孩离开后,姐姐只能匆匆嫁人,她的婚后生活因为经济上的穷困和婆媳关系,过得十分不易。

B深受打击,高考考砸,最终就读于本地一所职业学校。她读书很努力,毕业后找到一份当地商场实习的工作。起先她只负责管理一层,后来因为表现出色,负责起四层,变成商场经理。这在A和其他同学看来,都是一份体面、值得艳羡的工作。

B虽然早慧,却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一天她正在路上骑行,一位老人始终跟随。红灯亮起,她不得不停下,老人推车过来,对她说,你是单身吗,如果是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亲戚的儿子。然后给她留了个电话,约好时间地点见面。B虽觉奇怪,但还是赴约了,甚至没办法解释究竟为何赴约。

她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小时,想万一情况不对,就及早离开。她等了一会,约定地点只有一名长相普通、年纪很大的男性出现,正打算离开时,一个人忽然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是不是XX(B的名字)。她转过头,看见一张端正俊挺的面容。

两人几乎一见钟情。她后来才知道,老人是男孩的父亲。男生在一家家纺公司做部门经理,学历不高,但是收入不错。父母晚来得子,早已退休。B嫁了过去,丈夫对她言听计从,长辈照应有加,她似乎在过去的种种磨难里,彻底地康复,并且获得了某种命运的补偿,大家对此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为其否极泰来而高兴,也许是母亲的护佑——谁知道呢。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他说,挺好的,你可以写出来。

她没有接话,继续说了下去:

今年上半年,A的祖父去世,她回到老家奔丧,葬礼上,那个女友,B也来了,迟到半小时,出现时带着儿子。很多年过去,她变化不大,但儿子跟A之前看过的婴儿照片全不一样,A在其脸上同时看见了B和丈夫的影子。这时她才意识到两人已经七八年没见面,真是一段漫长而令人难以觉察的时间,她想。B劝她节哀,又说,丈夫还在医院,她得去看看,所以无法等她祖父出殡,就得回去。

A没多问。过了几天,她回到上海,一个男同学找A,照例致哀,又问,B的丈夫醒来了吗?

A说,发生了什么?

男同学说,你不知道吗,她丈夫昏迷半年了。

A理所当然地吃了一惊。男同学解释说,B的丈夫去纳米比亚做建筑工程,原本进展顺利,一天却在工地昏迷不醒,送到医院,发现脑溢血。按其年纪,无论如何都不应得脑溢血。不知道是不是跟体重相关。他被连夜送回国。

A联想起当时见面,B面容平静,就跟丈夫只是患上感冒一样。

——他说,天啊。

她说,是的。停了一会,又说,最近醒了,她母亲有天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B的丈夫苏醒了,但没好全,据说有点轻微失忆。不记得B,不记得过去,大人一夜变成小孩。B得悉数照应。也许家庭情况因此恶化,也许跟过去一样。但从没听B抱怨过。

他不知道故事是否已讲完,故此等了一会,她没再说话。他说,哦,原来这样。她说,是的,就是这样,一个朋友的故事,都是真的。

他顿了顿,说,我不知道你们那还有这样的占卜。她说,后来没再见过。有人说是安徽那边过来的。你们呢,你们有吗?

他说,也许有,但我没有见过。我觉得也许有。

她说,是的,我想也是。

他说,嗯,挺好的。你的朋友,是一个坚韧出色的女性。

她说,是的,一直都是。

两人无话可说,陷入沉默。手机不再有消息显示。她闭上眼睛,心想,他们开始恋爱时不是这样的。有段时间他们无话不谈,至少在某些话题上无所不谈。她接上之前他的提议,说,这个故事是没法写的,她得认真地想一想,他说是的,很不容易。他想给点实际的建议,关于写作,但是大概又觉得这些问题最终只能她一个人面对。你始终得一个人,他说,我无能为力,虽然我们看似在同一处境,但最终只能在各自的道路上不断向前,我们也只能各自打赢各自的战役。

她颇为怀念早期的混沌时刻,暧昧像是光线昏暗的暖水池子,包裹他们。在他过去的小说中,河水是残酷冰冷的象征,又是软弱者的容身之所。她总是会想起他故事里,绿水下微弱晃动的光线,人在水中,像在子宫,像是初入世界:你不知道将会在这个世界上迎来什么,只能坦然接受那些被赐予的。而他对她而言,则像一个启蒙者,只是随着清醒的逐渐到来,寒意也随之将至。

她想说,她不能用别的方式讲述,是因为那关于一个真正具体的人,一个跟她息息相关的人。有些细节大概不太对劲,她也无法继续追问。追问他人惨痛的细节是无礼的。她也没有办法给这位叫B的朋友安置一种结局,一种命运,那既不尊重,也不优雅,甚至缺乏基本的仁慈。在生活面前,哪怕部分的真实面前,有时虚构会显得轻佻,无力。他们从来都不曾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真实。所以她只能讲述,B获得的,又被带走的礼物。

说出来你会好一些吗?他问。

是的,好一些。你呢。

我觉得会,他说。

但他指的是别的。她也是。他们都知道。她也许可以跟他讲述另外一个故事。讲述另一个故事,意义也许也一样。重要的是没被说出的部分。但是她没再说下去。缺省的部分永远只能存于黑暗,那里永远存有未被言说之物。尽管他们成千上万次叙述,也无法穷尽、照亮。还有其他。她曾经想象过,以语言去穿过、劈裂隔开他们的帷幕,却最终发现那道帷幕原来如此清晰、坚实地存在于他们之间。她放下手机。在剩下的十分钟路程里,她都处于一种想哭却没能哭出来的状态。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她想,仿佛在说一种没有道理且无法治愈的疾病,仿佛在说一切不可理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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