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怀了身孕的黎姿眷昏昏欲睡,却还强撑着给章钺笛做护膝,丫头接过去劝着,“夫人,公子的护膝没有那么着急要,您且歇歇。”
黎姿眷没有停下,“谁说不急,还有三个月就要出征,哪里能不急!”
“夫人,钺笛公子来了。”
黎姿眷停了片刻,“你今日没有和你小舅舅去点兵?”
“我受了些轻伤,手腕子上,他叫我回来歇两天。”
“哪里,我看看。”黎姿眷皱起了眉头。
“不要紧。”他把袖子掀起来。
黎姿眷一边给他贴膏药,一边道:“听说你们要去北海?”
“是啊,伯虑人侵扰边界,陛下派遣我们去驱散他们。”
“北海那里我听闻有一种鱼。”
“什么?”
“听说那种鱼儿比房屋街道还要大,一跃飞起,遮天蔽日,掀起的的巨浪可淹了一座城。那鱼儿没有腮,吐出的泡泡中有一些会散发着紫水晶的光芒,戳破那些紫色水泡,里面藏着人的轮回转世。”
章钺笛笑她,“日日看得都是些什么书,脑子里装的东西,回头非得教坏你肚子里那个。”
黎姿眷摸摸肚子,“才不会呢,等你回来,他就可以喊你哥哥了。”
章钺笛心里本来是扎了芒刺一样不适,见她满脸幸福,他也就忍下了。
“你不要给我做护膝了,我如今上了战场也用不着这东西。”
“怎么用不着!”黎姿眷生了气,“冬季寒冷,你路上冻坏了膝盖,我看你回头怎么走得动路!”她说着,就要掉眼泪。
章钺笛拿她没有法子,“好好,你做,你做,做了我一定带着。”
她这个性子,你说不得,骂不得,急起来就要同你闹。
可她似乎,从来没有和祝玟君闹过一次,章钺笛想,只有他一人见过她这个样子,也是此生大幸。
他们出征的前几日,祝玟君担心怀着身孕的黎姿眷,索性最后回了趟府,可他和她又吵了一次架,后来祝玟君从战场回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他们在争吵些什么。
总之,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往后多年,祝玟君哪怕再生气,都会让着她。
那场仗打得很顺利,他们只花了一个月便把伯虑人从边境赶离,路过北海边扎营,章钺笛特意去了最近的海边找黎姿眷说的那种大鱼,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他就知道她看的那些书都是哄人的,可笑他也被骗了。
一个渔民问他在看什么,他告诉那人黎姿眷告诉他的鱼儿,渔民说,百年前,这种鱼曾经真正存在过。
他问那人,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他们了呢?
渔民说,因为那种鱼儿如今都躲在海底,只有能潜入深海的人才可一观。
渔民又说,后面那些话倒是没有听说过,没有听过轮回转世都藏在鱼的泡泡中,滑天下之大稽。
他笑了,黎姿眷后面的话,他竟然能一字不落地胡扯一边给旁人听。
他们是在回程途中遭遇埋伏,当时祝玟君一意孤行要走山路,章钺笛花了口舌规劝小舅舅,却被他驳回,这种地形,易守难攻,从山路上滚下石块大物,挡也是挡不住的。
没想到,从山路上滚落的不是石块,是着了火的草团,章钺笛早有准备,让所有人弃马,掏出腰间的金钩绳索,从一边的山峡上逃脱。
火球中有人不顾生死,冒着大火前来刺杀祝玟君,祝玟君认出了这是伯虑投降将领的孩子,那人浑身着了火,依然拿出刀剑要杀他,祝玟君见他年幼,放下绳索,捧起周边的泥土为他浇灭火星,就在快要扑灭时,那孩子的剑也已经来到了他身边,他豁出命去救的这个孩子,依然想要他的命。
章钺笛挥剑斩杀那孩童,就在祝玟君要质问他时,章钺笛突然挡在他身前,用后背替他挡箭,祝玟君红了眼,要杀出重围,他受了重伤,一支箭穿过他的身体,刺破他的心脏,可他使劲推开祝玟君,“快逃,走啊!”
祝玟君手里还握着泥土,已经和章钺笛的鲜血混在一起成了泥浆。
他毅然转了身,放下了章钺笛。
“照顾好她,替我问她一句,我们的狸猫花,明年还会开吗?”
他要救的不是祝玟君,而是黎姿眷的下半生,没有了祝玟君,他想到她会哭得眼圈发红,心里就像被挖空了一般。他答应过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护好祝玟君,这是他给她的承诺,而章钺笛,从来不对黎姿眷说空话。
祝玟君哪里知道什么狸猫花,但是他把每一字都记住了,他回头看一眼章钺笛,那些蛮人把他围在中间,砍成了肉泥。
祝玟君集结三路军队,再次杀回此处,把所有埋伏的人马都杀得片甲不留。
可他终究,连章钺笛完整的尸首都凑不齐了。
他要如何和黎姿眷交代呢?
他只能瞒着她,府里的人都知道章钺笛死无全尸,身葬山野,他没能成为新的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只是作为一个中军参事死去,后代史书也不一定会记下他的功勋。
加之,此是祝玟君一人的疏忽,他只能把所有过错推在一个死人身上,才能保住祝府的荣耀。
陛下听闻此事,为章钺笛叹息道,“还是年轻,没有吃准兵法。”
纸保不住火,她还是知道了章钺笛的死讯,只是没有像祝玟君以为的那样同他大闹。
祝府的人要收拾章钺笛的遗物,黎姿眷求着老祖宗让她去给章钺笛整理,祝玟君见她还未出月子,怕亡者之气冲撞了她,轻轻劝了几句。
她红着眼,“我最后一次再给他收拾收拾屋子。”
他点点头,由着她去了。
黎姿眷推开他的房门,里面的东西摆设还是原模原样,只是这屋子的主人再也回不来了。
她一边收拾一边同空气说话,恨铁不成钢,“叫你不要去做武将,你非要去,这下子没了命,谁会心疼你。”
刚把他的衣服整理完备,她又给他翻腾书格,“书也放得没有道理,不会按照大小放吗?”
她的口气一如既往,如同他还在世一般。
忽然,她摸到了书格里的一个荷包。
她倒出荷包里的东西,是那些她给他临行前带去的糖果。
他那一次离开时说,他可能要走很多很多天。
她就把自己平日最喜欢的糖分给了他一半,一共有九十颗,她自己留下了四十五个。
她数了数,章钺笛的荷包里,四十五个纸包,除了其中一个打开了纸包,又小心翼翼合上,其余每个纸包的福字,依旧完整如初。
黎姿眷撑不住,伏在桌子哭得喘不过气,眼泪打湿了那些小小的纸包。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纸包里藏着一个少年最真挚的一次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