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可能刚下过一场大雨,潮湿的针叶打在脸上生疼。几只鸟在附近树上尖叫着抗议,就好像有人捣毁了他们的安乐窝。
降落伞的一角挂在松树上,压弯了树枝,解开绳子后胡洲摔到地上,树枝回弹,接着松叶上的水珠哗哗如瀑布般撒下,落在脸上,流进眼睛里,就像被花洒喷了一脸的开水,皮肤烧得厉害。
费力把所有人弄下来后,胡洲已经感觉到身体渐渐脱力,不得不躺地上稍作休息,摘下手套,僵硬的手掌依旧不能握拳。胡洲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中充满绿叶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他享受着微风的温度,一动也不想动。
天又下了一场短暂的太阳雨,大伙都醒了,各自检查着身体各处的冻伤,相互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时候,除了庆幸自己还活着,真没其他想说的了。
最后的几包口粮都分完了,几人踉踉跄跄的在树林里寻了很长时间的路,最后在半山腰山涧源头附近找到了一户人家落脚,热心的李大爷答应第二天带他们出山。
傍晚,堂屋里点起了火堆,一只土狗追着一只猫一直在周围闹腾,差点打翻了胡洲的茶水,拍起的泥土糊在杯沿,为了给大爷面子还是喝了一口。
也许是嫌烦了,大爷夹起一块带肉的骨头往院子一扔,那狗像发射火箭一样嗖的跑了出去,卷起一阵尘埃,而猫咪却坐在门口等着,仿佛在琢磨着狗吃完后要如何捉弄它。院子石栅栏处,胡洲看到徐佳梦一个人站在那,已经很长时间。
徐佳梦站的地方有一棵光秃秃的核桃树,她朝对面那座大山吼了一声,紧接着几秒后大山那边传来了一个空灵的回响。她这一喊不要紧,倒把坡下栅栏里的羊和牛棚里的黄牛吓得不轻,乱糟糟的铃铛声响了有足足半小时才停下来。太阳在后山落下,却仍然能照着眼前的山顶发亮,朝漆黑的山涧流向远远望去,山隔着山,看不到一点人烟灯火。
“你不打算进去烤烤火吗?”胡洲闻到了一股酒味,顺着视线发现徐佳梦双眼正注视着漆黑一片的山脚,心思不知道神游到了什么地方。她这人很怪,总喜欢盯着某些东西发呆,让人猜不透。
“不去了。”徐佳梦没有表示被打扰,她显然很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也许她也觉得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胡洲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而李大爷一直在用方言问些奇怪的问题,所以借口出来透透气。小张闹着要尽快回家,溜出来的原因一部分也是为了躲他,而夏阳发着烧刚睡下,现在只有徐佳梦也许还能正常聊几句,可是现在却又恐于开口。
“那巴掌很痛,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徐佳梦轻声曼语。
“我向你道歉。”
徐佳梦摇摇头,“我以前有个妹妹,她是个普通人,没有被灾务所选上,其实你知道吗?这样的事几乎很少见,这意味着家人都要瞒着她很多事,渐渐的尽管我一有空就回去陪她,但是她一个人在家时还是会胡思乱想。我们的父母破灾隔离失败后消失了,对外宣布的是死于一场火灾,然后她只能和亲戚住在苏州,我第一次破灾隔离时,她过11岁生日,破灾成功后,她也疏远了我。”
“她知道你的工作吗?”
徐佳梦又摇摇头,“我答应过她生日那天带她去恐龙园,给她拍三角龙的合影。”她接着说:“事后我没给她补偿,就这样妹妹越来越疏远我,到最后我也不想再去管她了。当时我想过一个问题,每当我进行破灾隔离时,我的经历就是在一遍又一遍的抛弃我的妹妹,把她丢在灾难中孤独的死去,我觉得她恨我是应该的。”
“她现在还活在这个世界吗?”
“很久没见她了,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徐佳梦将视线从山脚移开,看着夜空,好像在寻找着她记忆中的某些东西。
胡洲也沉默了,这个故事初听还充满了哀伤,可如果仔细一想,她心里要是能迈出那一步,一切都可以冰释前嫌。看来的的确确是这个工作的原因,让她忘记了哪里才是现实,让她的情感分散在不同的世界,无奈和自责会让她越陷越深,不敢去面对,这才是最悲哀的事情,当然,这些只能靠她自己去看清。
徐佳梦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畅快的吐了出来,似乎是在吐出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想把自己从伤痛思绪中解脱出来。
“这就是当时我心里所想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一丝对家人的挂念,在异常世界和主世界之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徐佳梦欣慰的一笑,接着说:“我一定要把这经验传授给所有破灾使者,不管有没有用,也许以后他们永远都用不上配枪了。”
“你确定以前真的没人做到过吗?”
“历史上没有过记载,如果有效,这将改变破灾使者的命运。”
“我们相当于是从另一个世界偷渡过来的,这样做会不会对主世界产生影响呢?”
徐佳梦愣着想了一下,摇头回道:“只要不去刻意干扰主世界的正常秩序,我想应该没什么影响。”
胡洲勉强同意她的说法,不过这也是实话,如果让小张回家的话,肯定会引起恐慌,两个拥有同样外表拥有同一个记忆的人相遇,一定没什么好结果,既然这样,那干脆拉着兄弟们一起加入灾难事务所得了。
“你说过要做我的入所介绍人,很多事情你得先给我们科普科普吧?”胡洲说道。
“你得先给我讲讲你的事情。”徐佳梦说完,伸了一个懒腰。
“我?我这个人没什么好讲的,我小的时候……”
“那算了。”徐佳梦打断了胡洲的话,接着说道:“听你说李大爷烤了糯米糍粑对吧?”
胡洲话到嘴边愣住了,就这样看着这个霸道的姑娘甩着手走进了堂屋,连头也不回。
没能翻出点陈年往事,心里总有些不自在,那有什么办法,可能这姑娘就专治不服气。
心想,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姐姐,不疏远才怪呢!
堂屋的火堆从黄昏烧到了现在,这一晚上得烧掉多少柴火呐!胡洲随后又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可笑,瞧这四周满山的木头,谁还会无聊到考虑用了多少柴火呢!
胡洲坐回了李大爷的旁边,李大爷徒手从火堆里翻出一个烤肿的糯米糍粑递给他。然后说着很难听懂的方言,背起挎包,这挎包像是饲料袋剪出来缝制的,招呼着土狗,点着电筒出去了。
糍粑捧在手心就像捧着一堆碳火,吹了两分钟才稍微凉下来些。
“说点什么吧,我可不想一晚上面对着火堆发呆。”胡洲一边吃着糍粑一边说道。
徐佳梦抚摸着那只猫,猫咪享受的趴在她的腿上,没一会儿咕噜声就响起来。
“绕着火堆跳舞,庆祝死里逃生?”徐佳梦杯子里的一定是酒,从她喝一口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而且她应该是第一次喝。
“是该庆祝,我们运气挺好,没落到海里面,落到这西南边陲,尽管靠近缅甸,可至少还在国内,很安全。”胡洲接着问道:“那明天出山后我们要去哪?”
“每个县城都有组织成员在活动,我只要打个电话就会派人来接我。”
“那太好了。没想到你们的人分布这么广!”
徐佳梦又喝了一口,眯着眼缓了一会儿,“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的人遍布全世界,包括很多知名人士,由不同辖区的人统一管理。”
“不会有人泄露秘密吗?”胡洲奇怪道。
“你太小看我们灾务所了。”
“我只是无法想象,这么大一个组织能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且处事毫无踪迹可寻。”
徐佳梦说:“你无法理解的事情多了,就算是我也只是一个边缘人物,在组织里可有可无的存在,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没办法理解那些让我至今疑惑的更深层次的事物。”
“你也会有疑惑?”胡洲很感兴趣的问道。
“你使用手机的时候,你知道它的内部是如何运作的吗?你知道每一块芯片在手机中起到什么作用吗?”
“我不知道啊,我又没学过这些。”胡洲摆摆手。
“可是你知道那是可以学来的,任何人都可以学会它的原理。”
“这倒没错。”
“可是这不一样,我所面对的那些事物,没有特定天赋的人是永远感知不到那种知识的运作方式和原理的。就好像没有耳朵的人却要幻想着自己能听到东西,这不是很滑稽吗?”
“我不理解。不过我知道那种无奈的感受,就好像我这样一个正常人,被这几天的所见所闻逼得有些不正常了。”胡洲说完之后又后悔了。
“你本来就不正常,正常人应该早就死在大浪里了。”徐佳梦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嘲笑,她往后挪了挪凳子,可能觉得火堆太热了。
果然,胡洲耸耸肩表示不在乎,也许对方曲解了也可能是故意的,不想刻意去争什么,他捡了根柴火翻了翻火堆,把没烧完的木疙瘩翻了出来。
小张在一旁默不作声,手里握着手机,胡洲也才想起自己揣内兜里的手机应该拿出来烤烤干,泡了冰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胡洲问小张,“有信号吗?”
小张摇摇头。
胡洲正要伸手摸手机,徐佳梦突然夺过小张的手机,取了电池后丢进了火堆里。这举动把猫给吓跑了,也让胡洲和小张惊住了。
“我不是提醒过吗?不能干扰这里的正常秩序。”徐佳梦厉声道。
胡洲咽了一口口水,悄悄把手从衣服兜里放下,这姑娘变脸比翻书还快,还是不招惹她为好。
“疯丫头。”小张睡前在床上念叨了很久,直到睡着。胡洲哭笑不得,自己啥时候变得和小张那样胆小了。也许,这是对人不对事吧。
第二天一早,山上的雾气还没完全消散,简单吃完早饭,李大爷带着大家上后山,一路还赶着几只羊,铃铛叮叮铛铛响了一路。
翻过了一道山脊,有一片绿草地,中间盖着一间简陋的木舍,那是大爷的牧场。之后沿着大爷指的方向走了近半个小时,果然看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大爷说沿着这条路就能到县城。
土路上杂草丛生,只有汽车轮胎线是秃的,这条路应该偶尔会有汽车经过。
抬头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了几辆车正朝这里驶来。
“反了!不然还能搭个便车。”胡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