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日。从未离开过福建的高敏毅坐上了厦门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两千公里的路途仅需要240元人民币,这也是去往北京最便宜的方式。那一年,高敏毅十九岁。
初春的厦门,花儿准备着含苞待放,怡人的海风没有一丝丝的寒意,蓝天和暖阳依旧没能够阻止他坐上开往寒冷北京的火车。高敏毅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北京,那一天,也只是不顾一切的想去罢了。“能…能借我点钱吗?”电话里,他低着头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道。
“多少?”
“五百。”
用着借来的五百和自己仅剩的五百,凑了一千的路费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出发是在个明媚的午后,他乘坐BRT的快6线经过集美大桥,高崎机场起降的飞机和桥两旁蔚蓝的大海,微风拂过,阳光洒下的金粉撒落在海面之上。这座蓝宝石般美丽的南方沿海城市,有着他深爱的人。但那又怎样?他依旧选择把生活中美好的一切被抛在身后,义无反顾地坐上了开往寒冷又无依无靠北京的火车,只带了简单的行囊并怀揣着热血的心脏。
每年的三月,北京召开的全国两会,会使去往北京的旅客面临极为苛刻的安检。
“Z308去往北京西的旅客请往右走接受二次安检,感谢您的配合。”安检处前站着的工作人员礼貌笑着对进站的旅客说道,接着由旁边三四名工作人员再次核实目的地。非终点站的旅客被放行登上火车,目的地是北京的高敏毅被引导准备接受二次安检。他转头的瞬间,目光所到处尽是被打开的行李箱。穿着安保服的安检员挥舞着黑色金属检测器对打开的大行李箱内部来回检查,以此保证首都的绝对安全。
“至于这…这样的吗?北京用得着这么特殊吗?”高敏毅见状大为惊讶。
所幸他只带了两套衣服、一桶泡面和几片面包,所以二次安检并未花费太多的时间。可是因为两会而骤升的安检系数,却给高敏毅之后在北京的计划,设下了不小的障碍。
登上火车后,他拿着软座的车票,戴着厚厚的眼镜,在人挤人的嘈杂车厢中艰难前进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到自己的位置,双眼目不转睛盯着车窗外山与河的风景。福建沿海县城长大的高敏毅,看尽了潮退潮落,却未见过大山大河。所以他试图让自己的人生填上更多未曾见过的风景,和闽江上一同沐浴武夷山落日的余晖,直至夜幕降临。嘈杂的Z308列车使高敏毅完全无法入眠,一路上,耳机里单曲循环着赵雷的歌曲《开往北京的火车》。而这列开往北京的火车跌跌撞撞,正载着他离开八闽大地驶向江西。
凌晨一点的南昌下了一场小雨,车门打开的瞬间,寒气开始侵占了整个车厢。涌入车厢的还有拖着尼龙大布袋的江西叔叔和阿姨们,可能是北上务工的农民吧。因为这是去往北京最便宜的方式,舍不得花钱节俭的他们需要用金钱应对艰辛残酷的生活。他们大多面容黝黑,用被岁月和生活侵蚀的躯体在这列窄长的车厢,拖着尼龙布袋去往自己的座位。而高敏毅在那群人里面显得格格不入了,他一直都是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带着耳机听歌,眼睛盯着车窗外路过的城市。这是一张干净的脸庞,学生模样,穿着妈妈刚洗过的白外套,瘦弱的身躯,忧郁的气质和飘飘的长发。
凌晨两点,远远处就能看到数百束强光从九江的高楼向长江投射,高敏毅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壮美的风景。在数十米高的长江大桥上俯视被照亮的长江,而这列火车花了不到一分钟跑完了并不长的长江大桥,并把这座城市最繁荣的风景丢在身后。尽管他也曾回头,为了让这花花绿绿,霓虹璀璨的城市风光在视野里尽可能多待一会儿,可是北上的火车和东流的长江只能选择其一。这就像,是去北京或是去上海,只能选其一。就像,梦想和爱情,只能选其一。生活就是一段不停选择的旅途!
凌晨三点,载着主角的火车开始安静下来了,困意侵占了这节车厢。敏毅是车厢中极少数没有睡着的。车窗之外黑漆漆的一片,仿若一个虚无的世界。昨日站台的记忆像是倒带,在车窗上放映。“咚咚…咚咚咚…咚咚”只能听到铁轨和火车碰撞发出的声音,摇摇晃晃着一路向北。糟糕的睡眠环境使他无法入眠,因为家里舒适的大床和不被打扰的个人空间使高敏毅养成了必须身处幽静的空间,躺在舒服的床上才能睡着的娇贵“毛病”。因此在这狭小的座位里,他需要不停地着玩手机听音乐,才能慢慢地让自己的困意战胜糟糕的环境。过了两三个小时,迷迷糊糊中趴在了桌子上,然后再也听不到砰砰砰的撞击声,也感觉不到了火车的摇晃。这是大脑的出于对身体本能的保护,可这种的保护极容易被外界干扰,小孩的哭声或是大人睡醒发出的声响和火车碰撞铁轨产生不规律的摇晃都可能让这弥足珍贵的睡眠被打碎。
伴随着太阳的升起,车上的旅客开始不停地发出不规律的噪音。因为某个人发出的声响最终终止了大脑对身体短暂的保护,睡醒揉了揉睁不开眯成了一条线的眼睛,望向了窗外。高敏毅见到了生活20年都未见过的风景。刚刚升出的红日在平坦的华北平原没有任何的遮挡物,雾霾下的红日试图让自己更加耀眼。又或许从未见过雾霾下的日出,才使他觉得这样的风景异常美丽。北方的农村和田野,矮矮的土房群和没有绿意的枯树。灰蒙蒙的窗外看不到天与地的交界线,广袤大地上所有的树全都没有了绿叶,只剩下干枯枯的树枝。
看着热气从保温的棉被里散发出来,棉被底下是热腾且能缓解自己干呕的食物。因为在人生最低谷时被高铁上和动车站里昂贵的商品吓到过,所以列车员推出来的早饭并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连热腾腾的白粥都成为了路途中的奢侈品。渐渐嘈杂的车厢终于叫醒了坐在外面两个的乘客,高敏毅这才敢示意对方自己要出去。他从书包中拿出泡面,缓缓站起,点头说道:“您好。我想…”。
未说完,二人双脚右斜让出了出入的空间。
“谢谢。”
高敏毅走到外面接上了热水。但干呕的现象还是在吃完泡面后持续了半个小时,所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绿皮火车上的泡面要卖多少钱。但即使是在旅途的火车上,供需关系和物价部门也不能接受这样贵一倍的价格,因此最合理的就是贵一两块钱,可他还是觉得五六块钱的泡面有点偏贵。经济上没有安全感的人,自然觉得什么都很贵。最好的年纪里最穷,又是多少男孩子们的无奈啊?
这列火车一路向北,极短暂的睡眠使他的大脑产生微微疼痛,极不舒服却又被嘈杂声阻碍着。早晨六点,火车离开安徽驶进山东。夜长昼短的三月,菏泽的太阳七点才刚刚升起,南北风光的差异在红日升出后看得更加的明显。这时,越来越多的旅客睡醒,人群发出的吵闹声也越发变大,似乎就连车厢也摇晃地更加厉害。而高敏毅整晚几乎没睡,他的大脑不得不开始对身体产生本能的保护,渐渐地让他的感官屏蔽掉吵闹车厢上的所有声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趴着睡着了。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对时间认知的控制,就像惊涛骇浪中绝望地躺在远离大陆的扁舟之上,任凭海洋的呼啸与嘶吼。醒来后已经是十点多了,火车离开了山东,驶进工业重镇的河北。太阳被雾霾笼罩着,灰蒙蒙的天空之下是高高的烟囱排出白色工业废气。
列车时刻表显示还剩最后的一个小时,这趟列车就能抵达那个从未来过的目的地首都北京。短暂而漫长的一小时,高敏毅内心的心情只剩下期待。难受的大脑拒绝了睁眼看世界,可娇贵的“毛病”又无法忍受糟糕的环境。因为罢了工的大脑,就像一台随时准备熄火报废的老爷车。所以他放弃了思考到北京后的第二站,自然北京的第一站早已确认。
期待着,等待着,流逝着。高敏毅开始坐不住自己的座位,时不时地反复用手机定位自己的位置。在重视的东西面前,原来他也和他口中的凡人一样。干着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或许这是人性,谁也逃不了躲不掉。极度理性的高敏毅说:“定位自己的位置并不会使这趟列车快一秒,所以定位自己的位置毫无意义是件愚蠢的事情。”
那时的他,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罢了,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可能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是特别的,但所有人都一样——你我终将被遗忘。
这趟列车开进渐渐繁华的北京,最开始是大兴区的蔬菜大棚,然后出现了楼房,传闻中的首都一点点近了。车窗外的天空还是灰压压被雾霾笼罩着,耳机里放着赵雷的民谣。《开往北京的火车》和开往北京的火车都开着,不过高敏毅的情况和赵雷唱的还是挺不一样的。这儿没有期待自己的人,这儿更没有家,没有一张自己固定的床。可远道而来,必定有其目的,想必也是因为期待着什么吧。
十二点零五分,火车停了下来。第一个迎接南方青年的是北方寒冷,厦门怡人的二十度让高敏毅只穿了一件长袖。下了车的他赶紧打开书包套上一件卫衣,哆哆嗦嗦地离开列车站台,然后在北京西站的厕所又套上了一件稍厚的长袖,在福建这种厚长袖就能度过大半个冬天。但北方的冬天是南方青年从没有经历过的,那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身在零下摄氏度的感觉。其实中午的北京还是带着一点点善意,在穿上卫衣后还是能够勉强抵挡大部分寒意。
北京的第一站——北京大学。想给北大捐五百万的傻子坐了二十个小时火车,不顾一切地过到了这儿。是的,我就是高敏毅,那个要捐五百万的傻子是曾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