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寒露升起,洪都城内亮起许多火把,崔兰溪的马车匆匆驶回王府,西厢房传出小孩的哭声,令他烦躁的心更加不痛快,北屋漆黑,秦陆进去掌灯,他随后进来,伸手解下外衣,往圈椅中丢去,吩咐道:“今晚谁都不能睡,直到找到阿笛。”
秦陆说:“王爷,属下也出去寻人,您累了一日,先歇会。”
他揉搓着自己的眉心,闭目道:“不必了,本王在这等你。”
秦陆正要退出北屋,崔兰溪又唤住他:“派些人盯着沈离,这段时日,不允许他离开洪都城半步。”
“是,王爷。”
秦陆大步跨出北屋,这里静悄悄的,他了无睡意,推着轮椅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院走,柴房里住了一对燕子夫妇,产了三枚蛋,小燕子已经孵出来了,浑身长着细小的绒毛,深夜的燕巢不时传出一句“咕”的声音,他坐在柴房里,仰首看着燕巢,一个人待了很久,然后才离开。
他去了湖边,看了菜园,绿色的蔬菜长势喜人,紫色的茄子和绿豆角挂在架子上,地上爬着南瓜,开了黄色的大朵的花。
他一个人走回北屋,此时西屋的哭声已经停止,灯却还亮着,李氏和婆婆估计也在等阿笛的消息。
崔兰溪进入房间,锁上门,换了一身黑衣,戴上面具,从窗户离开,走后院翻墙而出,远处点点火光,那是官府的人在寻阿笛,他往六眼井走,凭借月光勉强看清脚底下的路。
六眼井的路已经用石子重新铺过,房屋也修缮一新,这里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他心想阿笛没处可去,最有可能来这里,其他人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最了解。
一路朝井口走来,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趴在井仙的神龛上,他快步走过去,唤她:“阿笛。”
神龛上昏睡的人被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喊醒,一睁眼看见一个黑漆漆的高大的男人立在面前,有点慌神。
“公子..........”
她揉揉酸胀的脖颈,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起来。
她坐在神龛旁边,抱着井仙住的小屋子睡了一觉,想等天黑之后再回府,这样别人看不见她丑陋的脸。
崔兰溪跪在地上,伸手拥抱她,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再也不想撒开手了。
“阿笛,为何不回家?”
他的声音沉沉的,问。
“我想等晚一些的,没有人的时候再回去。”
她说。
“为何?”
“我的脸有个很长的口子,很丑,我不希望被人看见这么丑的我。”
她摸着自己肿起来的脸,侧过去给他看。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唯一一点亮光把伤口照的血肉模糊,他心底一惊,问:“离叔伤你了?”
她笑着摇头:“不是他伤我,是我摔倒了,碰了钉子,不怪他。”
明明是离叔掐她,才导致她破了相。
“那么多人都在找你,你若回府,也无人敢笑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他带着责备的语气问她。
她轻叹一声,说:“哪里都是人,我最不愿看见的就是人了。”
他再次拥抱着她,跪在她面前,说:“你舍弃了幽冥剑,愿意留下来陪我?”
她眼神一黯,答:“这是我对公子的承诺,我不会背弃诺言的,而且,拿了剑,我就得回沧州,往后的人生便不由我自己控制了,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崔兰溪心底甜滋滋的,又心疼她,说:“阿笛,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件事,我一直没让你兑现。”
“嗯,是有的,公子请讲,无论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她道。
“你答应我,要嫁给我。”
“哎?!”
她的第一反应是把他推开,不让他再抱自己了,可是崔兰溪不听话,气力也大,任她推了三次都不走,反而越抱越紧。
“你要答应我,不可以食言。”
他重复道。
“可是.........”
她犹疑着,讲道:“我有一件事没告诉公子,关于沈家的女子,百年前中了咒术,她们的人生,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是为剑而死,和我母亲一样。百年之前,沈家与先皇达成了盟约,沈家助先皇一统国家,先皇允给沈家一个后位,沈家家族当中,有一位女子可以入主后宫,我爹爹和离叔,都希望我入主后宫,爹爹看我不愿意,想杀了我祭剑,而离叔,当初放我离开沧州时,也提过此事,到现在,他依然不放过我。”
听她平静地说完,崔兰溪懂了她拒绝自己求婚的原因。
她是要嫁给当今圣上的人,不会嫁给一个没有任何前途可言的王爷。
在天下人眼中,他还是个残废。
他终于松开了她,她坐在石头上,他跪在石子地上,与她面对面而视。
经岁月风霜雕刻的脸越发刚毅果敢,他说:“若本王先娶了你,我哥哥就没有机会了。”
阿笛苦笑:“离叔不会同意的。”
他双手捧起她的手来,握紧,道:“我不管以后如何,现在只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嫁给本王?若你答应我,回去咱们就拜堂成亲,圣上来了又怎样,他照样不能带你走,你是我的人。”
你是我的人。
她回味着这句话,莫名地生出一些小欢喜在心底。
“你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若你是,你就会拿了幽冥剑回沧州,接受命运安排给你的一切。离叔受了重伤,他希望你在身边伺候他,可是你也没有留下来。他骂你是孽子,你照样顶着孽子的名头跑了。婚姻之事,乃人生大事,古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你应该更多的听从内心的声音,嫁给圣上并不是你所愿,深宫里勾心斗角,尔你我诈,本王自小生长在那种地方,已经受够了。若你入主后宫,帝王的恩情岂能长久陪伴着你,你要与其他女人争风吃醋,定然会过得不开心。若你嫁给本王,我虽然没有什么钱财,也不一定会有九五之尊,但是我允你我的全部身心,这辈子我会对你一心一意,矢志不渝。”
他不会放弃她,就算圣上以后位相许,拉拢沈家,他也不答应。
阿笛心底既是欣喜又是惭愧,道:“公子,你可知,在我离开沧州时,离叔让我做了选择,二选一,我选了第一个。”
他问:“他让你怎么选?”
“二选一,第二个选择是嫁给圣上为后,我没有选,而是选了第一个。”
“那么第一个选择是什么?”
她抬眼看着他,答:“我要杀了你。”
他的表情渐渐冷却下去,良久,问她:“你真的想杀了本王,换取自由?”
“阿笛从未想过杀了王爷换取自由,我的信念不允许我这么做。”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这世上最好的宝贝在他手里,命运待他并不薄。
“所以,你没有做任何选择,还是自愿卖身为奴,不管能活多久,无愧于心便好。那么,阿笛,咱们回去就准备婚礼罢。”
阿笛讶异道:“公子听说我要杀你时,怎么一点也不害怕?为何还要娶我这样的人?”
他的眼角闪烁着一点亮晶晶的东西,拿手背一抹就没了,阿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以前你怎么想的本王不在乎,你不会背弃诺言,本王也不会背弃诺言,这就够了。”
他再次俯身拥抱她,这一次,不管她答不答应,他都要娶她了。
他说要成亲,她也没有拒绝,趴在他背上,他走的很慢,她不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心里涌出许许多多的欢喜和雀跃,他的背真宽,真厚实,他的臂膀很有气力,好像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样子。
他说以后不会让她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不让她受委屈,最好的人生,莫过于此。
这条回府的路很长,真希望可以一直走下去。
而他们,终于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