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往里,一条长长的官道,雨水如瀑布,整座城池陷入汪洋之中。
崔有量极少来南方,看见地上及膝的积水,道路两旁的民居地势低矮者,早已被淹了一大半,地势高一些的,连日下雨也已漏了屋顶,百姓躲在残破的屋檐下,双目无神,他心中大概有底,豫章郡自古便是被贬谪之地,瘴气弥漫,天气不佳,来者活不了多长,便会水土不服而死。
圣驾抵达早先准备的宅院,这里经过修葺,四下干爽清净,处处崭新华贵,崔兰溪一身湿透,鬓发贴在脸颊上,恭请圣上入主屋休息。
主屋建在东边,正中间是厅堂,可以容纳十余人落座,侧面各有两个房间,占地阔大,装潢一新,用具皆是银制,下人拿炉子烘烤过了被褥等器具,崔有量进去时,感觉十分舒适,没有南方雨水的黏腻感,他道:“兰溪,你的府邸在何处,怎么不让朕去你府上住几日?”
崔兰溪答:“圣上,臣弟府上破败,连日下雨,屋顶都漏雨了,我一人住着尚可,圣上若是去了,肯定要怪罪于我了。这里是新修的屋子,您可以安心住下,吃食用具都准备齐全,虽然不比京城奢华,却已是我洪都城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望圣上不要嫌恶才是。”
崔有量一直坐在车内,不曾淋雨,弟弟崔兰溪却从头湿到了脚底板,又等了一夜,满面倦容,眼神晦暗,看来累极,崔有量走至他面前,俯身盯着他。
崔兰溪掀眼看着头顶的哥哥,眼中清冷安静,直直地迎上哥哥的注视。
“兰溪,你来豫章之后,朕听人说你久卧病床不起,怎么,病好了,还能走动了?”
“圣上,臣弟在床上躺了一年,肺病和断腿一直折磨着我,差一点就见不着您了,真没想到你我兄弟二人还有团聚的时候。臣弟心想,不能就这么死了,圣上还惦念着我,我得活下去,于是多方打听,找了许多大夫来治病,这才有了一些气色,肺病好了一些,腿还是走不了路,不过可以坐直了。虽然不比以前灵便,臣弟已是心满意足。”
崔有量背着手,站直身体,轻笑道:“兰溪是朕的亲弟弟,看见你能有起色,朕心里也舒服。对了,你的腿真的没有希望了?”
崔兰溪看着两只腿,摇头:“治了大半年,还是老样子。”
崔有量道:“不如朕来看看,请御医过来试试罢。”
随行御医很快拎着药箱过来,朝圣上和九王爷请安后,御医从药箱中取出一把银针,每一根针都比普通的针粗许多。
崔兰溪见惯了阿笛给他扎针的场景,蓦地,看见御医手中的银针,眉头皱起来。
哥哥这不是给他治病,是要试探他,折磨他。
不光是九王爷,一旁的侍卫阿贵等人也觉察圣上的心思,这几人跟随崔兰溪时日已久,主仆之间多少有些情分,纷纷为王爷捏一把汗。凡人被那铁杵般粗的针扎腿都要疼死,王爷就算没有知觉,也定然不会好受。
阿贵看向轮椅上的年轻公子,那位公子神色淡然,不惧试探,道:“臣弟这两条废腿早已没有知觉,有劳御医帮忙看诊,若有何偏方可以一试,臣弟愿意尝试。”
“说起来,不能走路,是否还要人服侍着请恭,每日如此,也是太折磨人了。”
崔有量道。
崔兰溪惭愧地答:“每日都是下人伺候我如厕洗浴,我自己是一点事情也做不得,当真是个废人了。”
崔有量点点头,御医手执银针跪地,为九王爷撸起裤管,御医道:“王爷,下官冒犯了。”
崔兰溪温声答:“请罢,反正是两条废腿,你如何办,都不会有反应的。”
御医五指当中夹着四根银针,沿着他的膝盖扎入,第一根针插入膝盖缝隙当中,正是当初山匪插钢针之处。
御医看见了那两个洞眼,在原处又扎了针,崔兰溪心中一悸,一股绞痛从膝盖爬上小腹,直至他的心脏。
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拽住他的心脏,大力揉捏,他险些惊叫出声,旁边的崔有量关切地看着他的反应,他见状,只能把体内的不适隐藏下去,连痛哼都不能有,彷如没事人,身体只是木头,插入多少银针都没有痛感。
御医抬首,王爷面无表情,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明明这一针插入的地方,会让人痛得晕厥。
御医见状,又下了三针,围着膝盖,走了一圈,每一针下去,崔兰溪不仅仅是疼,还恶心,胃中几度翻滚,胃液涌上喉咙,他硬生生憋回去。
“王爷,您真的没有痛感?若是没有,这腿可就真的不行了,下官也无能为力。”
御医问道。
“本王一点感觉也没有,劳烦你再看看,是不是还有救。”
崔兰溪说。
御医取来一柄小铁锤,要往他膝盖上敲打。
阿贵等人见此物,纷纷上前一步,怕他伤害王爷,王爷抬起手,让他们不要靠近。
“本王是在就诊,这是宫内御医,是圣上信任之人,你们不要担心。”
阿贵不甘心地后退回去,目光死死跟着御医的手,看着他故意往王爷膝盖上的银针敲过去,王爷一声不吭,面挂微笑,阿贵却心如刀绞。
常人不能忍受之痛,王爷在忍,阿贵为仆,身家性命荣辱始终与主子系在一起,主子难受,他也难受。
一圈敲打,银针又没入膝盖一寸,顶着骨头,疼痛和恶心之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崔兰溪脑中发胀,双目发花,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与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如何,本王可还行?”
崔兰溪微笑着询问御医。
御医观察这两条腿,如何敲打都没有一丝动静,道:“下官无能,无法为王爷治愈,请王爷恕罪。”
“罢了,本王一直都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不怪你,你快起来,地上凉,洪都可不比京城,这里常年湿润燥热,最容易害病。”
他道。
御医看向圣上,圣上点点头,他这才拔针起身。
针拔出去后,崔兰溪暗呼一口气,他的呼吸都是凉的,浑身冰冷,两只手撑住轮椅,勉强没有倒下。
“本王身上还有一处不适,不知是不是最近染了什么瘴气,身上长了不少脓包.........”
他忽然唤住了御医。
御医走过去查看他的手臂和上半身,的确见几个红肿的包长起来了,他问:“王爷何时开始长这些东西的?”
崔兰溪答:“前日罢,前日一大早起来就觉得身上痒,以为有跳蚤,还洗了个澡,谁晓得,洗完澡之后,又痒又痛...........我现在身上一会冷,一会热,难受极了。”
圣上走过去,见他的手臂和身体,说:“兰溪,这地方这么毒,怎会长这个东西?”
“圣上,臣弟体虚,怕是命不久矣,您还是避着一些的好,别把病过给了您。”
崔兰溪扶着额头,道。
崔有量拿手摸他的头,刚开始是热的,一会就冷了,过一下子,又热起来。
这是什么怪病?
御医发现王爷身上还长了许多小疙瘩,看样子都会长成大脓包,他心觉不妙,这是大病之兆。
“圣上,王爷,下官看,这个病与本地的瘴气有干系,瘴气有毒,外乡人水土不服的,容易染病,要及早用药,否则..........”
水土不服者,十之九死。
崔有量瞧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脸上瘦削无肉,像是个病人,于是说道:“兰溪这样,为兄于心不忍,初来此地,怎可治你于不顾,让御医为你开药,定能痊愈,你要放宽心。”
崔兰溪苦笑:“圣上关心臣弟,臣弟感激不尽,只不过这个病怕是会传染,圣上还是避着一些较好,我一个废物死了不要紧,圣上是天下之主,天下不能没有您。”
崔有量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看似兄弟情深,崔兰溪却感觉到哥哥的手指狠狠地扣住自己的脉,似在探脉。
大病之人,脉象上能够看得出,哥哥略懂医道,亲自试一试真假才会放心。
脉象虚浮无力,跃动无劲,常年卧病之像。
刚来豫章,九王爷便病倒,让人心中生疑,崔有量自然不信九弟,让御医开药方之余,他吩咐左右侍卫:“朕的九弟病重,你们去王府将他的日常用具搬到这处来,这几日朕要与九弟叙叙旧,就近居住比较好。”
崔兰溪看着出去的几个近身侍卫,他们是去王府搜查的,圣上要找些证据,将他置于死罪。
阿贵握紧手中之剑,王爷却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门外一万多人的禁军守着,若是此刻先动手,自己便是大逆,民心所背。
崔兰溪忍着身上的不适,道:“圣上,数十日的奔波,臣弟为您准备了美酒佳肴,请移步到后院凉亭,让豫章百官为您接风洗尘。”
外头大雨倾盆,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花香四溢,后院建了一个很大的凉亭,可以容纳百余人,其间百官已经就位,列在两侧,恭敬地行礼。
崔有量坐主位,崔兰溪在次位,美人献上琼浆,百官依次上前敬酒,这一场宴席热闹非凡,崔兰溪身上的毒发作得很快,宴席刚散,他已是满脸脓包,支撑不住,倒在桌案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