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房顶的红瓦上,落在门前的石阶上,落在梅花的花瓣上,世间一片白,夜深了,她终于搁下喝茶的碗,伸个懒腰,宽衣歇下。
公子睡得很沉,呼吸深重,除了脸上刮伤,后脑勺还有个大口子,被她剃掉头发,包扎一番。
床铺底下有火炕,燃着温热的小火,他还觉得不知足,往阿笛身上蹭,直到被她握住了手,她牵着他去摸自己的肚子,浑圆的肚子里有东西在动,这孩子在翻身,拿小脚轻轻踹了踹她的肚皮,崔兰溪也感觉到了,他的手停在那里不再动,过了一会,孩子安分下来,他又安稳地睡着了。
阿笛侧着身子与他面对面,拿眼睛细细打量他的五官,这段时间受了不少折磨,吃不下睡不着,他比以前瘦了很多,这会不是浑身带刺的刺猬,显得乖巧一些,她凑上去亲了他一口,也闭目睡去。
屋外白雪簌簌落下,屋内的木炭噼里啪啦作响,这一觉睡得很长,外头大雪未停,阿贵大早拎了热水在门口候着,他额上包了一块白布,白布底下隐约有血迹,看起来昨日伤的不轻。
秦陆伤没好,他便顶替秦陆过来伺候。
阿笛起来打开房门,见阿贵站在门口,耳朵已经冻得通红,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叛徒.........”
阿贵的睫毛抖动一下,跪地求饶:“夫人,属下知罪,不该带王爷上山来,求夫人饶命!”
“叛徒...........阿贵。”
她重复一声,这厮吓得更厉害,眼睛已经红了。
“你红眼睛.........了.........是觉得自己委屈还是...........”
她问。
“夫人,属下不委屈,是我不听话,私自带王爷出门,我活该!但是我哭,是因为害怕被夫人赶出王府,离开王府我也不可能回京了,南北分立,我已经没有家了!”
阿贵和其他人一样都没有家了,如今只能依附王府过活,她如何会忍心赶他出门。
害崔兰溪至此,他那两只腿可能从此彻底残废,再也站不起来,她又不能不对阿贵做点什么以示惩戒。
她扶着门口的柱子说:“公子因你..........再也站不起来的话..........怎么办?”
“属下愿意自己砍了这两只腿还给王爷!”
阿贵答。
阿笛无奈一笑,阿贵砍了腿也不能让崔兰溪站起来,多此一举。
“我给你些银子..........你拿了银子..........等雪停.........下山去罢..........王府不会再留你。”
她说。
阿贵涕泪交加,说道:“求夫人网开一面,属下不敢再犯了。”
“你把喝下去的血酒都忘了...........你忘了我才是你的主子.........你如此不忠........不诚..........我如何敢留你在身边.........往后遇上了歹人.........你是不是也会背叛我?”
她说着,走到廊下的水缸里舀了一小桶水拎到屋里,搁在炉子上烧着,听见身后阿贵跪地痛哭,她不为所动,壶中热水烧好,倒入架子上的木盆里,浸湿了巾子,先给自己洗漱,再换一盆水,给床上的男人擦脸。
经过一整夜的煎熬,他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些热度,这会摸上去还是有点凉,不过没有大碍了,屋外一个光头的小沙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四个馒头进来,海碗装的米粥够两个人吃,小沙弥搁下东西还往床上瞄一眼,心叹这个男人长得真俊,天家子孙估计都这么好看。
阿笛指着缸里的小龟:“小师傅........这个小龟是鳄龟?”
小沙弥摇头:“这可不是鳄龟生的,是乌龟生的,它娘是我师父从海边云游时捡回来的,生了一窝之后就没了,龟壳还在师父房中摆着呢。”
阿笛心想,乌龟应当是吃肉的,寺庙里没肉,怎么能分辨出小乌龟哪只更厉害?
“池塘里可有.......小鱼小虾?”
“有鲤鱼,好大一条,可不小。”
“能否捞一条........小点的给我?”
阿笛说话断断续续,喉咙有些沙哑,说不全,小沙弥听着仔细,说:“怕这两日池塘结冰捞不出鱼。”
她略微有些失望,让他出去了,小沙弥走时,阿贵还跪在门口哭,并没有起来,外头地板冰凉,这么跪着,他的腿怕也要出毛病的,阿笛往外瞟了一眼,没管他。
山中大雪纷飞,寺庙无人上香,显得有些寂寥,麻雀落在雪地里觅食,梅花开得正盛,那点红色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她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盯着梅花看,一看就是大半日,虚掩的房门外,还能听得阿贵吸鼻涕的声响,这会应该冻得不轻,她的心肠软,今日却不想原谅他,冻就冻一会罢,有些人需要惩戒。
公子睡到午后才醒,干裂的唇轻微哂动,好像在说话,她趴过去听,听得一个字“渴”。
湖中煨着茶汤,熬了几道已经淡了,喂他喝一碗,他又要,便再喂一碗,喝饱了水,他在被褥子扭动身体,蹬了蹬腿,缓缓睁开眼睛。
大眼瞪小眼,她的眼神如天边浮云,海上水雾,清清淡淡,他的眼神却漆黑不见光,尤其是现在,带着仇恨似的,把人吓一跳。
他搂紧了被子,带着仇恨的眼神一下子又变委屈,与昨夜那个被雪冻僵的冰人一样让人怜悯,阿笛以为自己看错了,去年初见公子时,他比现在过得还惨,但是他从不求人,也不会有这样委屈的表情。
“看,本王还是追上你了,想丢下我一个人跑,那是不可能的,你永远都是王府的厨子、暖床丫鬟,别想跑。”
他说。
“公子.........害得自己差点冻死..........值得么?”
她问。
“当然,你可是我孩子的母亲,当然值得。”
他嘴硬道。
阿笛忍不住嗤笑,蹦出一句:“傻瓜.........”
他嫌弃又疑惑道:“谁是傻瓜?你么?”
“不,是公子.........是傻瓜。”
居然敢骂他是傻子?
岂有此理!
崔兰溪的头发顿时竖起来,要气炸了。
“你胆敢骂本王是蠢货?不要命了么?”
他问她。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脸来,眼眸弯弯:“阿笛说你是傻瓜........傻瓜是爱称..........可没骂你是蠢货.........蠢货是贬义词..........公子不要..........自己给自己扣帽子..........”
他一想,还是觉得不对:“在本王耳中,傻瓜和蠢货是一个意思,你不要强词夺理。”
她坐直了身子,掩嘴笑着,不与他多解释什么了。
崔兰溪想爬起来,下半身没动静,掀开被褥低头一看,双腿肿起来,丧失了知觉,他很气馁:“本王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点点头,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打开门,崔兰溪这才看见门口跪着个人,那人头发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雪,看样子跪了挺久的。
阿笛对那人说:“起来罢...........”
阿贵缓缓抬起头,眼圈通红:“夫人不生属下的气了?”
她没说话,俯身拉了他一把,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膝盖已经冻麻木,根本抬不起腿也走不了路,直到他站稳,才看见王爷已经醒过来,他挤出一丝笑容,道:“王爷没事就好,王爷若有事,属下一定追随而去。”
阿笛说:“去..........让人抬水过来..........给公子沐浴暖身..........”
饶是走不动道,阿贵仍旧很努力地忘记膝盖里的疼痛,往雪中一溜小跑,跑到厨房要了一大锅热水,和两个侍卫抬到屋里来,阿笛把公子昨夜脱下的衣裳烘干,送到浴房去,侍卫们扶他走到浴桶边,他双臂气力大,借了别人的肩膀,独自爬进浴桶,阿笛正要返身离开,被他唤住。
“阿笛,你来给本王搓背。”
她指着自己的肚子,如今的她可不适合给他搓背,肚子这么大,不方便了。
崔兰溪拧巴着脸,不高兴道:“别人我不要,就要你。”
她觉得奇怪,公子不喜欢她的话,老缠着她做什么。
他的事情都要她亲力亲为,这可不是讨厌一个人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