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雪花沙沙而落,屋内蒸着旖旎的水汽,崔兰溪坐在浴桶中时才感觉下半身有了些知觉,像是一坨冰冻的肉从外往内开始融化了。
他低头看水里,隐隐绰绰,担心起来自己了。
身后一只小手擦拭着背,他狠嗅一口,没来由地嘀咕:“真奇怪,你在本王身后,本王才觉得舒服,你身上有我儿子的气息罢?一定是这样的。”
阿笛轻笑,不理会他的话语,他一个人又开始嘀咕起来:“你该不会想从佑民寺继续逃?逃去沧州?路上全是乱贼,本王这样的身板,被乱贼捅死怎么办?”
她憋着脸不敢笑出声,他等了一会,想听她解释什么,却没有听到她说半个字,不禁回头瞧她,正撞见一张憋笑憋红了的脸,他顿时怒了。
“阿笛,你居然敢在本王身后笑话我?!”
她摇摇头,低头继续给他擦背。
他湿漉漉的手捧起她的脸,看见脸上的疤痕时又嘀咕:“这张脸真丑..........本王身边的女人都很好看,不好看的可近不了我的身。”
她冷脸道:“公子若再说这样的话...........阿笛立刻启程去沧州............”
他凝思片刻,舍不得她走,她不在身边,心里空落落的,他害怕。
跟丢了魂一样,这感觉很奇妙,明明他不喜欢她的。
面对一个陌生的丑陋的女人,何来喜欢一说?
他自己都闹不明白,却实实在在的不希望她走。
“本王不说你了,你...........”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几个字,“你别走。”
她好奇地问他:“为何?”
他思考着说:“本王也不知道,自从高烧醒过来,一个人和游魂一样,吃不下睡不着,只有靠近你身边,才安心,愿意躺下来睡觉,想吃饭。”
她瞧他的皮肤都泡红了,拧干巾子给他擦拭,撸来衣裳给他穿上,他不知道她怎么又不说话了,握住她的手说:“他们都说我没失忆前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细心又耐心,从不对我发火,是不是?”
她说:“以前我是你的..........掌事.........王府里什么也没有...........洒扫、浣洗、下厨、伺候你全靠我一个人........这个掌事当的真憋屈...........我若不细心一些...........王府怎么转的动...........你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了你啊。”
闻言,光着身子的男人松口一笑,变成了听话的小男孩。
此刻他心里想着,如此丑陋的女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对自己温柔。
阿笛把拐杖给他拿来,让他撑着拐杖爬出浴桶,他试了试,双臂气力大,一会便出了浴桶,她扶着肚子,缓慢地蹲下身给他擦拭腿上的水渍,他的脸被热水蒸得微红,昂起头颅,朝上看去,不敢看她。
“以前本王膝盖坏掉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给我洗澡的?”
他问。
“嗯............”
她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这么大的肚子,那会比现在轻松,现在一弯腰就不行了,坠得慌。
她直起身子,扶着腰往外走,崔兰溪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跟过来,从后头看她根本不像孕妇,他瞧了她的背影好久,这么纤细的腰肢,身材一定很好。
屋中温暖,阿笛让阿贵把院中的一盆兰花搬进来,搁在窗边小几上,怕风雪给冻了,崔兰溪虚靠在床头看窗前的兰花,嗅得一阵芬芳,心情大好。
缸中小龟在爬动,爪子挠瓷缸的声响很清晰,他远远看着,问阿笛:“哪来的乌龟?”
她答:“后院许愿池里...........捞来的.........不知哪一只更活泼............好养活.........”
他坐直了身子,仔细看小乌龟,长得一个模样怎么能分辨哪只厉害一点,他说:“不如全要回去得了。”
阿笛摇头:“不可.........贪心........”
这算哪门子贪心了?
他是王爷,要两只乌龟怎么不行?
吃了两碗粥三个白面馒头,他犯起了困,缩在床上睡觉时,阿笛闭门迎着风雪出去,一直到天黑也不见人回来,他睡饱了见屋里空落落,心里也跟着凉了。
他摸到床头的拐杖,穿了鞋袜,抓住拐杖就往外去,阿贵候在门外,提醒道:“王爷,外头下大雪,冷着呢。”
他不耐烦地问:“阿笛呢?”
“夫人好像去了佛堂。”
阿贵答。
他让人带路去佛堂,一路穿过层层屋舍,游廊蜿蜒不绝,寺中寂寥,屋舍倒是不少,到处都冷飕飕的,他走了一会,腋下已经磨出了水泡,怎么也没走到佛堂,不禁停下来问阿贵:“佛堂那么远?”
阿贵福身道:“佛堂离这里有段距离,王爷要不先回,属下去叫夫人回来?”
面前白色的覆雪的道路通向未知的远方,他看着这条路,说:“本王亲自去,看看那个女人在佛堂做什么?若真是来祈福的,也就罢了,若在佛堂干些别的事情,本王一定不饶她。”
阿贵默默地引路,二人走到佛堂,崔兰溪额上已经出了热汗。
他抹了一把汗珠,立在门槛外,传言寺庙的门口要先迈右腿,再迈左腿才能进去,他正犹豫着迈哪只腿,眼珠子已经瞟到里头跪在蒲团上的影子了。
她穿着浅粉色的襦裙,脖子上系了个白貂毛做的斗篷,长发琯起在脑后,修长的脖颈上,是被寒风冻红的耳垂,她闭目诵经的模样如一团温暖的昏黄的幻影在他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住持在一旁,见他在门口,正要开口,他挥挥手,示意住持不要说话,他迈开右腿,从佛堂外跨进来,拐杖击打地板的清脆声响把她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她惊讶道:“公子怎么.........来了.........”
佛堂距离厢房有半刻钟的距离,他拄着拐杖,这段路应当更难走罢。
他立在她身侧,仰首看向塑金身的佛祖,佛祖宽宏,笑对世人,看透了他们的心事,他说:“天黑了,早些回去罢。”
阿笛艰难地起身,双腿早已麻木,阿贵走过去扶着她,她微笑道:“我来时公子...........还在睡觉.........本想在你醒之前回去..........”
“你诵经太入神,忘记了时辰是不是?”
崔兰溪问她。
她走路有点瘸,说:“是啊..........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时辰...........”
“今儿你诵了多少遍经文?”
他问。
“一百二十...........遍.........”
她答。
“你在为谁祈福?”
他又问。
“为公子.........祖父..........我爹爹........还有咱们的孩子..........”
她答。
他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说:“怎么没有你自己?”
她莞尔一笑:“只有你们过得都好.........阿笛才会过得好.........”
他嘀咕道:“怎么可以把你自己排在最后一位?”
她笑着不说话。
两个人沿着游廊慢慢走回厢房,白雪覆盖了道路,崔兰溪走得慢,阿笛也走得慢,寺中连灯都不点,全凭借脚下的感觉走路,他在路上时不停地看她,嘀咕道:“往后出来让侍卫点上灯,多带两个人,可不能摔着本王的儿子。”
她说:“我都有带人出了的........扶着柱子走.........的话也不会摔着.........”
他嘟囔着走到厢房门口,屋中摆了一桌斋饭,秦陆立在门口,正在给他们点灯。
崔兰溪问秦陆:“你都好了?”
秦陆答:“属下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什么,让王爷费心了。”
崔兰溪挑起眉毛来,说:“雪停了,让人下山给我祖父送个平安,本王要住到年节前下山,让他老人家别惦记了。”
秦陆看向夫人,夫人淡笑着让他不要多问,王爷的性子问多了会急躁。
秦陆明白,把灯点起来,挂在门口,他们二人步入房中,斋饭全素,却比肉好吃,崔兰溪吃完饭还留了个馒头下来,坐在房中让人拿了些厨房引火用的竹篾子来,不知他要做什么,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干着,阿笛跪了半日,身子已经受不了,早早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