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笛今日困极,没有为公子捏腿就先睡了,他坐在堂屋,铺开信纸,提笔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写给啸山虎,亲自邀请他入城一叙,其间自然要提他儿子的情况,若啸山虎配合官府,孩子性命无忧。
第二封信,是寄往北方的。
信纸上写着:“子愚,从你离京北上,为国卖命之后,你我兄弟二人多年未见,年少时当作笑话来讲的誓言还历历在目,歃血为盟时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我如今身在江南,夜夜都能想起你,以及我们几个在一处嬉戏玩闹的场面。物是人非,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与你在桃花巷共饮一杯。”
落款写的是“悬镜”二字。
黎子愚和萧不逾是崔兰溪年少旧友,几人常常结伴出游,后来结拜兄弟。黎子愚率军出战的时间较早,三人多年未见,所以崔兰溪同萧不逾走的更近一些。
他将两封信各自装封,滴蜡按戳,蜡戳上是一朵兰花。
给黎子愚的信单独再用一层防水的布包好,他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先搁在枕头底下。
夜里春风暖融,吹得人昏昏欲睡,隔壁房里阿笛的呼吸声悠长绵延,他推门而入,光脚踩着布鞋,在门口待了一会,双臂撑住轮椅,整个人从轮椅中站了起来。
他的腿很长,腿上的肌肉饱含着力量,双手扶墙,身形有些晃荡,他已经竭力稳住自己,沿着墙角一步一步迈开腿,弯起膝盖,像一只略微有些僵硬的牵线木偶,拥有了人的灵魂,朝她走去。
床上的姑娘紧闭双目,在肚子上盖了一层薄被,并看不见他努力朝自己走来的场面,站起来的他高大英俊,长袍罩着身体,隐隐约约能看见衣裳底下的躯体矫捷而没有一丝赘肉。
他一个人练习了很久,将这一年多丢失的力气都找回来,一步一步踩得很稳,额上溢出薄薄的热汗,立在她面前,原先自己坐着时,总是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现在终于换回来,他高高在上,俯身打量这个丫头,披散的乌发搁在枕头上,薄如蝉翼的里衣之下,裹胸也不见了,她以最舒服的姿势躺着,唇瓣微启,朝外呼吸着空气。
他嗅得一鼻子的馨香,忍不住多嗅了一口,微热的脸颊渐渐晕出红色的霞彩,伸手拨弄她的头发,摸得枕头底下的玉簪,拔出来,细细地摩挲,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曾经也是她的随身之物,从小到大,成了他与母亲之间唯一一点联系。
戴着玉簪,也梦见过她几次,面容模糊,声音温柔,于梦中抚摸他的头,他年幼时几番哭醒,被嬷嬷发现,告诫他,男孩不能随意流眼泪。
他不解,为何自己不能流泪,既然难受就应该哭,憋着很难受。
嬷嬷说,他父亲不喜欢软弱的孩子,看见孩子哭会动怒责罚。
后来,他渐渐的就不哭了。
再后来,戴着玉簪时,母亲也不会出现在他梦里,那个人已经离他远去,消失了。
都是些陈年旧事,多久没想起来,今夜他站在她的床头边,想起这些有的没的,把玉簪塞回她的枕头底下,她感觉到身边有人,不安分地动了动脑袋,本是平躺,转了个身,把脸搁在了他的手背上。
呼出的热气拂过他的手背,弯弯绕绕,沿着皮肤的纹理朝上,开满繁复的花纹,萦绕他的整只手臂,瞬间冻结,半边身子僵硬,挪动不得。
他忽然变得不安,浑身燥热难耐,手打起了抖,想抬腿离开,却半分都动不得了。
阿笛在睡梦里感觉身边有人,待自己的脸碰到一块奇怪的地方,她彻底惊醒,猛然睁眼,床头站着个高大的人,惊慌之中,她伸手拔出搁在床头的匕首,刺向面前的人!
这人跟一块木头一样笔直朝后躺倒,倒在了地上,张嘴想叫出来,不知为何又没发出任何声响。
阿笛从床上坐起,手中匕首染了血滴,她光脚下床,一脚踩着这人的小腹,这才发现地上的人是她家公子。
“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可思议地弯腰扶他,被他一巴掌拍开,怒道:“好你个阿笛,胆敢谋杀本王!”
“我不是有意,谁让你半夜不睡觉站我床头...........”她说着这话,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转了个话音,“公子你是不是可以站起来了?!你骗我!!”
崔兰溪捂着左手,鲜血从手指间低落,他满面不悦:“是又怎么样,你既然看见了,我哪里骗你了。”
“先前你还骗我给你捏腿,捏了那么久,你还说你自己站不起来的。”
她嘀咕。
崔兰溪怒道:“本王快疼死了,你还不让我起来是想我流血而亡?”
她一愣,好像看到了他手中刺目的鲜血,闪开了一些,他自己从地上站起身,双腿还不灵活,像个木偶一样走路,不过已经很像正常人了。
阿笛一时间惊诧到无法说话,他重新坐回轮椅,捂着手瞪她,她才弱弱地问:“要我给你包扎么?”
“你何时变得这么没眼力见了?和阿贵学的?”
他讥讽道。
“刚才你打我的时候,我以为你不需要我了呢。现在又来说人,你真的是..........好无理取闹..........”
说到后边,他的目光越发凶了,她的声音也越发细了。
阿笛穿着里衣,迷迷糊糊的,去橱柜里取出膏药和纱布,掌灯时才看见自己的衣裳,急忙披了件外衣在身上,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她,忽地嗤笑:“原来就这么小,有何好藏的。”
“哎?公子说什么呢?!”
她恼了,把东西丢在他身上,把他往外推,砰地一声关闭房门。
这是要彻底不管他的死活,他也真的是不懂礼,评价一个姑娘家什么不好,非要触碰人家的痛点。
她又是个脸皮薄的人,更加不会允许他在这里胡说。
崔兰溪从鼻孔哼了一声,对屋里的人说:“今晚之事你若敢说出去,本王一定挖了你的眼珠子,掐了你的舌头,缝了你的嘴。”
阿笛气愤道:“公子还威胁我了?好,你有理,你就坐轮椅一辈子好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去,把你当废物照顾谁不会了!”
听见“废物”二字,他的眉心跳了跳,冷声道:“本王可不是废物。”
“你喜欢坐轮椅,你就是废物!”
阿笛说。
崔兰溪举起手,想一拳砸开这道门,把她揪出来狠狠揍一顿,他的手举在半空也没动一下,脑子里又想了些事情,里边的人听不见动静,返身回去睡觉,外头传来崔兰溪的声音,这一会温和了许多,和平常一样。
“阿笛,不是本王不愿意站起来,现在不到时候。”
她气得哼哼,对他说:“什么时候你才能站起来?”
他隔着门对她说:“等夏天过后,圣上离开豫章,等第一季禾苗收获,稻米满仓,蔬果满园,等荷花开了,莲蓬满池,菱角能吃的时候,等你的承诺兑现的时候,我就可以站起来。”
她听不懂这话,问:“你到底要我兑现什么承诺?”
崔兰溪举起的手搁在膝盖上,双手握紧自己的膝盖,后背直挺挺的,头颅微垂,郑重道:“等你嫁人的时候,我就可以站起来了。”
阿笛抱着被子思考,自己嫁给谁,何时嫁人..........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我兑现的承诺,就是让我嫁人,你要我嫁给谁?难道你已经给我许配了人家?”
她站在门边,问外头的男人。
“对,本王已经为你许配了人家,你答应了,不能反悔。”
崔兰溪在外说。
半夜三更,春风和煦,虫鸣阵阵,阿笛越过窗户看外头的月儿,有些惆怅。
“公子,虽说阿笛的性命是你的,可是嫁人这件事不是我可以决定的,我不能答应你。”
沈家在百年前中了诅咒,家族里很难出女子,出了女子,也不得善终。
她是沈家的女儿,能逃脱祭剑的命运,也逃不脱振兴家族的命运,离叔也姓沈,他是爹爹的堂弟,离叔做了沈家的家主,无非也是为了利,他不会放过她的。
崔兰溪听得她的回答,略带失望地说:“不管嫁给谁,你都不愿意么?”
她单薄的身形立在窗边,月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脸上,她回答道:“我不想嫁人,谁都不想嫁。”
这辈子,她只想伺候好公子,其余的人,谁都不想伺候。
崔兰溪黯然一叹,握着手上的手在堂屋发起了呆,半晌才转动轮椅,回房去了。
阿笛被搅得了无睡意,开窗透气,听得西厢房传来孩子的哭声,干脆越过窗户,跳到天井中,来到西厢房门口,对里头的人说:“嫂子,孩子怎么了?”
里边的女人说:“沈掌事,你怎么还没睡?孩子没事,就是饿了,饿了就得哭。”
她放下心来,一人在天井里踱步,来到后院,在湖边溜达,心里的烦闷跟随夜风消散了不少,府里小,她又翻过墙,往田野里去,值夜的侍卫见她一人出门,不敢多问,默默地为她点了一盏灯在巷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