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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格里高受伤(2)

斗胜侠斗遍天下,已无敌手。

没有敌手的日子是多么无聊啊。

“地狱里的阎王可能是你的对手。”有一天,巫婆对斗胜侠说。

“是吗?”斗胜侠陡然兴奋起来,然而很快颓废了,“我怎么见得到这唯一的对手呢?”

巫婆说:“我可以用法术让你去见到他。”

“那你就快施展你的法术吧!”斗胜侠迫不及待地叫道。

巫婆施法,斗胜侠飘飘悠悠到了阎罗殿,见到了阎王。

“哈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来,看招!”阎王挥舞着鬼头大刀,冲上前来。

一番恶斗。

阎王败走他方。

“哈哈,我胜啦!”斗胜侠仰天狂笑,便想离去,然而——

“斗胜侠啊,你既然打败了阎王,让他远走他方,你就是我们的地狱之王,你不能走啊。”

众鬼以头叩地,齐声说。

“啊?!”斗胜侠想逃离地狱,已无退路。

——大石新语:《斗胜侠》

1.马车慢悠悠地走。马车夫身旁坐着个漂亮的女子,这让他觉得很是惬意,不由得吹了口哨。格蕾特对马车夫道:“就这么闲转悠,难道你就不准备拉客吗?”

马车夫仰头看了看天,——此刻的城市上空,灰蒙蒙一片,酝酿着几分暧昧,太阳躲在云层里,懒懒地不想出来——道:“天色尚早,你看,到处都是晨练的人,谁来坐车?”

格蕾特道:“既然无人坐车,你上街来干嘛?”

马车夫道:“遛马。”

格蕾特道:“哦。你对这两匹马真好。”

马车夫道:“谁叫我老婆姓马呢?爱屋及乌,我这是爱老婆及马呀。”说到老婆,马车夫的话就多起来,他告诉格蕾特,每天早上起床前,他都要爬到老婆的身上去……格蕾特不等他继续往下说,叫道:

“停!”

马车夫道:“这是人行道,不能停车。”

格蕾特道:“谁叫你停车了?我叫你把话停了,你每天早上往老婆身上爬的事——这就有些难听了,我不想听。”

马车夫笑道:“你想偏了不是?你以为我爬到老婆身上去是要干那种事吗?——我压着她,是要叫她念床对面墙上我写的字。”

格蕾特道:“唔?”

马车夫道:“我给她有规定,每天起床前,必须将那上面的字念三遍。这是她必做的早课。她念完了,我就问她,记住了吗?她答,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连答三遍,我才放她起来。”

格蕾特道:“你都写了些什么?”

马车夫道:“娶来的老婆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

2.“有意思,有意思。看来你真把你老婆当马了。”格蕾特笑道,“你真是御妻有道啊。”

“比起你驯鸽子来,倒是差远了,——她还没你的鸽子乖。”马车夫看着格蕾特道,“不过,你说我‘御妻有道’,我倒是不赞同——怎么能说‘御妻’呢?我可是把她当宠物一样宠着。”

格蕾特道:“你这样幽默的男人,我可以请问姓名吗?”

马车夫道:“我叫亨利,可是也有人叫我大痣亨利。”

格蕾特道:“亨利就亨利吧,怎么会在亨利前面加个‘大痣’?”

亨利指着嘴角一颗大痣,得意地道:“你看,这颗痣,大不大、圆不圆?”

格蕾特一看,那颗痣黑如点漆,果然又大又圆。遂道:“有道理,只能叫痣圆,不能叫痣大(自大)。自大的人总是要吃亏的。一痣痣嘴,油汤滴水。——你是一个有口福的人呢。”

亨利道:“口福算什么,我还有其它的福呢。——我身上还有一颗痣,比这颗还圆。”

格蕾特道:“给我看看。”

亨利神秘地一笑,道:“在大街上不方便;如果你确实有兴趣想看,我们另外找个地方。”

格蕾特道:“唔?”

亨利道:“那部位,不方便……。”

格蕾特道:“在哪?”

亨利道:“不好说。”

这倒逗起了格蕾特的好奇心:“说嘛!”

亨利把头轻轻侧过来,嘴对着格蕾特的耳朵,道:“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亨利的气息就落到格蕾特的脸上;她觉得耳朵边仿佛有一片蚊蝇的羽翼扫过,痒痒的,不由脸上一红,轻声道:“啐!”

3.格蕾特叫:

“停车!”

从车上跳下去时,格蕾特将十几粒豌豆塞到马车夫手里:“我不占你便宜,这算是给你车费!”

需要补写几笔的是:亨利一点也不生格蕾特的气。反倒是她那生气时竖起的眉毛、嘟起的嘴唇,让他看起来觉得性感十足。眼看着她跳下车去,眼看着她就那么袅袅婷婷地走出去老远,亨利的目光都还一直落在她的背上、臀上。直到她拐过一条街,看不见了,他才叹一口气,收回目光。他不由就有一些惆怅。

她那十多粒豌豆是鸽子粮,亨利却当作美人的馈赠,小心地握了,一粒一粒扔进嘴里,吃得香极了。而那两只鸽子,在格蕾特下车之后,也跟着走了。走时,在车厢上留了两泡粪。鸽子的屎本身是很平常的,但在马车夫看起来,却是那么意味深长。仿佛是代表那美人,给他留下的记号。

1.一天上午,格里高的妹妹把医生和钳工请来,以后又说了些什么话将他们打发走了。格里高并不知道,大家听不懂他的话,但他们并未想到,包括妹妹也没有料到,他却能够听得懂别人的话,所以每当妹妹进得房来,格里高能听清她不时的唉声叹气和对神明的祷告。妹妹以后对送饭的事慢慢地习惯了一些,——要全部地习惯当然是不可能的——直到妹妹习惯了一些以后,格里高才有时捕捉到片言只语,这些话有时显示一种手足之情,或者具有确定的意义。要是格里高某次把食物吃得精光,她就说:“他今天味口真好,”要是情况相反,她就伤心地说:“又是原封未动。”

格里高多么想跟妹妹说说话啊。他也试着努力过。可是有好几次,他嘴里发出的声音都含糊不清,不但没有达到交流的目的,反而把妹妹吓了一跳。那一次,格蕾特抱怨道:“这么新鲜的面包,你怎么就一口也不尝呢?你知道吗,我是专门到你喜欢的那个面包店去买的。”

他想告诉她,新鲜的面包他引不起他的食欲,他宁愿吃酸一点的。但是他刚一开口,就把妹妹吓着了。她一面慌慌张张地往外走,一面嘀咕道:“你生气了吗?你生气了,你生气了……!”

2.母亲和妹妹共同烧饭,然而并不怎么费事,因为大家几乎不大吃什么。格里高老是听说,这个叫那个吃饭,回答没有别的,只是:“谢谢,我不饿”,或是类似这样的回话。妹妹经常问父亲是否喝点啤酒,并且真心诚意地起身取酒,当父亲沉默时,她便劝他喝一点儿。接着父亲大声说不要,然后客厅才归于寂静。

格里高想,唉,这都是因为他,让家里的气氛变得如此凝重……要是能够与妹妹谈谈话,那该多好啊!他会感谢妹妹为他所做的一切,会更加迁就妹妹服务中的不周之处。然而,他悲哀地发现,他的说话功能,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天呐,要是哪一天,他不会说话了,即使恢复了人形,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妹妹当然想尽可能地抹去整个事件带来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痛苦果然是淡化了。她进来为格里高服务已经稀罕得使人惊奇,她几乎难得进来。每次她进得屋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回转身去,急匆匆地关门。她要把格里高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她生怕别人看到了格里高的房间。这让格里高想到,人走好运,宾朋如云;逢了厄运,蛛网挂门。

格蕾特关了门,接着要做的事情就是迳直走到窗前,很快地把窗户打开,好像生怕窒息似的。虽然天气还很寒冷,她站在窗口好一会,进行深呼吸。她这些动作弄得房间很不安宁,她以这种方式使格里高每天受惊两次。在这两次的全部时间里,他就俯伏在沙发下发抖。他想,人们不是说,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窗的同时,必定会为你开启一道门么?怎么到了我这儿,门和窗都要关上!

3.……格里高变形,转眼就是一周。妹妹对他的外形已不再惊奇,有一回她来得比平常早一些,这时,格里高站立起来了,正朝窗外看,那样子在他自己看来,应该是相当休闲的;可是在妹妹格蕾特眼里,就变得相当可怕了。妹妹一进来就看到了他这可怕的样子,况且他的位置,挡住了她立刻开窗的动作!

这是格里高始料不及的,他赶紧伏下了身子。但这样的补救已经晚了。格蕾特轻轻地叫了一声,不但不进来,而且退了出去,还锁上了门。外人可能以为,格里高要伏击他妹妹,要咬她。

你回来……

格里高的呼唤是那么无力,那么无助。他沮丧地躲到沙发下面去,独自咀嚼着无耐与伤心。直到中午,他妹妹也没有再次露面。到了晚上,她才小心翼翼地来了。她为他带来了丰盛的食物。她好像要弥补白天仓皇离开的失礼。不过,她比往常更加不安一些,虽然她竭力要掩饰这一点。格里高知道,她还是看不惯他的外形,以后也看不惯,如果她看到他的一部分,哪怕是在沙发上拱起的那一部分,而不致于逃开,也要作很大的克制。

为了不让妹妹看到他的身子,有一天他只得仰天睡着,——这样翻一个身,他需要四个小时——他将一块麻布挡住沙发下的空隙,这样他便全身都被掩盖起来了,而且他妹妹即使弯着腰也看不见。

如果按照妹妹的意见,这块麻布没有必要吊在那里,那她便会取掉,须知,格里高的这种自我隔离并不是一种消遣活动。然而情况很清楚,她并没有去动那块麻布,这时格里高投去了感谢的眼光。他小心翼翼地将头略微碰开了一下麻布,以便观察妹妹对他的新设施是怎样的态度。

1.当格里高的外形发生变化两周的时候,父母依旧不忍去他那里。他经常仔细地窃听他们对妹妹的工作是否给予充分的肯定,而他们却常常对妹妹发脾气,说她是个没用的女孩,不过当妹妹在格里高房子里进行清扫,并且好久不出来时,他们,父亲和母亲就等在门外,而且妹妹出来后要详细向他们汇报,房间里是什么样子,格里高吃的什么东西,他这次表现如何,是否好些了。

母亲安娜还是坚持要去见格里高,但父亲和妹妹却试图说服她。父亲萨姆莎说:“还是再等一阵子吧,等你完全平静下来了再说。”

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叫道:“我还要等多久?我什么时候才能平静下来?”

萨姆莎的语气变得硬朗起来:“至少不是今天!”

格蕾特说得比较直接:“哥哥那个样子,会吓着你的。”

安娜道:“我不怕!”

格蕾特道:“即使你不怕他吧,可是他可能会怕你呀。”

安娜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着,近乎无理地叫道:“他怕我做什么?难道我现在变得比他还要可怕?”

格蕾特道:“他怕吓着你呀。”

这一点,格里高听得很清楚并且同意父亲和妹妹的意见。可是母亲仍然坚持要进去,她说:“让我去见格里高吧,他是我不幸的孩子!我要去他那里,你们怎么不理解我呢?请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情吧。”

格里高听了母亲的话,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词语——咫尺千里!这是怎么样滑稽的事情呀,一家人住在同一套屋子里,母子俩要见上一面,居然成为了一件难事!他就想:如果母亲进来,也好!当然不是每天,而是一周进来一次,她毕竟比妹妹要懂得多。妹妹虽然有勇气,但到底是个孩子,她只能以孩子的粗疏来对待这一沉重的工作。

于是他就盼望着,盼望着与母亲见面。

2.格里高相信,要见母亲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考虑到对父母的影响,他白天不再到窗口露面,在那个几平方米的地板上也不再爬来爬去,可晚上很难安静地躺着。饮食不再使他感到一丁点儿愉快。晚上,他只得爬来爬去,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到处爬行。他把这当作一种消遣,一种习惯。

他特别喜欢挂在天花板上,那和躺在地板上完全不一样,呼吸自由,可以轻微地摇晃头部,这几乎是一种幸福的消遣。格里高居高临下,正在感到幸福的时候,“砰”的一声掉到地板上来了,当然这种重力现象比起前些日子加之于他身上的暴力大不一样,虽然天花板距离地面很远,也没有受伤。

格蕾特很快发现了格里高自个儿发明的这种新的消遣方式。——他在爬行时一路上还留下了粘液的痕迹——这些,她就记在心里。她要尽量扩大格里高的爬行面积,要把挡路的家具搬掉。

首先要把那口箱子和写字台搬掉,但她一个人单独完成不了这些活,她又不敢请父亲帮忙,她无可奈何,只有呼叫求母亲了。

随着格蕾特的那种使人愉快的呼叫,安娜静静地来到了格里高的房门前,首先当然是问格蕾特。看房间里是否正常,这时格蕾特才请她进来。

格里高到底担心母亲看到他那个样子会害怕,这时急急忙忙地将麻布往下拉,并且拉出更多的折叠来,但外表上看起来完全像是随便扔在沙发上的一样,格里高这次停止了在麻布下面的窥探工作,他也放弃了利用这次机会看看母亲。他很高兴,母亲到底来了。

3.“你过来,现在看不到他,”妹妹对母亲说。

妹妹拉着母亲的手,领她过来。母亲站在门口,似乎不敢往里迈步。她的心里承载着多么巨大的矛盾:想见儿子,又怕见儿子。格里高躲在麻布下面听着,他听见母亲的轻轻的哭声。

妹妹格蕾特拍着母亲的肩膀,道:“他好好的,你别担心。”格蕾特降低了声音,“他在听哩,你不要惹他难过。”

安娜果然停止了哭泣,对格蕾特道:“那么,我们干活吧。”她没有提出要看看他!这让格里高有几分安慰,又有几分失落。

格里高趴在麻布下,支起耳朵听这两个没有力气的女人怎样将这样沉重的箱子挪动。妹妹又怎样不听母亲的话,而承担这工作的大部分力气活,母亲担心她完成不了。事实上持续了很长时间,大概干了十五分钟,母亲说,这柜子最好不要动,因为第一,它太重了,父亲回来前还完成不了,箱子挪到中间还挡住了格里高的每条通道;第二,很难肯定格里高就喜欢挪动家具。

她们的看法似乎不一致。格里高一看到空荡荡的墙壁就揪心得很。为什么格里高觉得不要挪动家具呢?因为他长期以来就习惯了房间的摆设,若移出家具,就有一种寂寞的感觉。母亲很轻地说了一句总结性的话:“难道不是这样吗?”母亲对妹妹几乎是咬着耳朵说的。

母亲并不知道格里高藏在什么地方,母亲虽相信他听不懂她的话,但为避免格里高听出她的声音来,所以她悄悄地说。“我们一挪动家具,好像表明我们放弃了对格里高病情好转的希望,我们是在任其自流,难道不是这样吗?对于家具,我们最好还是维持原状,以便格里高再回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房间里依旧是原样,他就能更容易地忘记这段经历。”

听了母亲的话,格里高认识到,就在这一个月里,就是家里这样单调的生活,由于缺乏人与人之间的谈话,他的理解力也有点糊涂起来了,因为他不能说明他是否曾经严肃地想过将房间挪空,但他的房间是温暖的,继承下来的家具将这里布置得很舒服。如果他真有兴趣将这房间变成洞穴,在洞穴里他虽然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爬来爬去,但同时这不意味着他将迅速地全部地忘却他作为人的过去的生活了吗?好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了,母亲的话使他清醒了,什么都不要挪动,一切保持原样,他不能缺少家具对他所起的良好作用,家具的存在并不阻碍他无意识地爬行,而且是有益的。

4.可惜妹妹持相反的意见,每当谈到格里高事件时,妹妹已经习惯于以一种特殊身份,以一种内行的身份,反对父母的意见。当然,从妹妹的角度来说也不无道理。她原来自个儿想出来的,要搬走箱子和写字台,后来又发展到搬走除了不可缺少的沙发以外的所有家具。母亲对于不需挪动家具的理由其实很充分,但妹妹却不同意母亲的看法,这当然不仅仅是妹妹的一种孩子似的固执,这种固执,在最近一段时间来说,是出人意料的。

格蕾特反对母亲的意见还出自于一种自信,这种自信,难能可贵。它使妹妹确定了必须搬出家具,事实上她也看出了,格里高需要大面积的地方爬行,相反,这些家具,只要人们看到这个情况,这些家具就毫无用处。另外,她这种年龄的姑娘经常头脑发热,这种发热,这种冲动,一有机会就要寻求满足,妹妹格蕾特就受这种冲动的支配,要把格里高的房间弄得更加引人惊奇,为的是替他作比以前更多的事情,在这个房间里格里高单独自行统治了各面墙壁,那么,除了格蕾特以外,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敢进来了。

格蕾特不想因为母亲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想法,母亲在这房间感到不安而犹豫不决,很快就不作声了。她默默地帮妹妹将箱子挪出去。

格里高躲在麻布下面,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怕吓着母亲。他虽然万分不愿意他们搬走他的家具,但是在这种的情况下,他只得默默忍受,让她们搬。搬吧,搬吧,只要你们高兴。不过写字台还在,这两个女人伏在箱子上气喘嘘嘘的,然后很艰难地搬走了箱子。

在这个间隙,格里高将头从沙发下向外探出一点点来,以便看看屋子里的情形。但是不幸,这时他母亲刚好回到房子里来了,而格蕾特正在隔壁房间抱着箱子,一个人将它左右摇晃,当然也无济于事。格里高看母亲进来了,担心她看不惯儿子的外表,这可能使她弄出病来,所以,格里高赶紧惊恐地缩回来,撤到沙发的另一端。

这时沙发自然略有动静,这足以引起母亲的注意。她果然看见他了——当然,只看见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但就是这样,也足以让她吃惊了。她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不断地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有一种惊恐的东西,在她的喉咙里蹿来蹿去,她想要把它吞进去,而它又不断地跑出来。她就那么呆呆地立在那儿,就像被谁施了定身法。她沉默地站了好一会,然后还是回复了过来。她捂着嘴跑回格蕾特那儿去了。

5.尽管格里高一再想到不会发生什么特殊事情,只不过搬开家具罢了,然而他不得不很快地承认,这次家具大搬动对他来说,有如一次大骚动。两个女人走来走去,她们小声的叫喊,家具在地板上的摩擦声,他的头和腿缩成一团,整个身子压在地板上,无可否认,他不会支持多久。

她们替他腾空房间,搬走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例如里面放着锯子和其它工具的箱子搬走了,现在正松动已牢固嵌入了地板的写字台,在这个写字台上,他作为商学院的学生,中学生甚至小学生都在这里写过作业——格里高现在真是不再有时间验证母女俩的良苦用心了,他已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她们精疲力倦,正在默默地劳动,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母女俩正在隔壁房间里靠着写字台休息,他冒出来,四次变换方向,他这时真不知道首先要怎样应急,这时他看到挂在空荡荡墙壁上那个显眼的像框,里面嵌的是穿着皮装的格鲁巴赫夫人像。“不能让她们把这副画像拿走!”格里高想,“如果我还有恢复人形的那一天,就只有寄希望于这位夫人了,要是她们弄丢了她,我就永远回不到人里去了!”

他匆忙爬到像框上将自己压在玻璃板上,扣得紧紧的,使他温暖的腹部感到舒服,这个像框现在完全可以掩盖他,肯定不会被人拿走,他把头部转向房门以便等母女们回来时好进行观察。但是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姿势很少不雅。在格里高自己看来,他不过是要护住像框,不让人搬走;在外人看来,却是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压在格鲁巴赫夫人身上,——他,想要干什么呢?!

母亲和妹妹没有休息多久,又回来了。格蕾特用手臂挽着母亲的腰,几乎是扶着她。母亲的脸色苍白,两腿无力,一时之间,就老了十岁。

“我们现在还拿什么呢?”格蕾特说,并且环视周围。这时母女俩的目光和格里高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也许仅仅是由于母亲现在劳累,妹妹保持了克制,她低下了脸,向着母亲,为了打破僵局,她毫不犹豫并且声音颤抖地说:“我们最好还是回客厅去吧?”

格蕾特的意图,格里高很清楚,她怕母亲受不了,先将母亲送回客厅,然后将他赶下墙壁。她终归是要这样干的!他坐在像框上,不让取走它,他真想蹦到格蕾特的脸上。妹妹的话开始还给了母亲相当的安慰,母亲向旁边走去,看见了印有花枝图案的墙纸上有一团棕色的东西,她以为那就是格里高,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大叫一声,那是一种沙哑的,撕心裂肺的叫喊:

“啊上帝!啊上帝!”

她伸开双臂,把一切东西扔到沙发上,她倒下了,不动弹了。

1.“你这个格里高!”妹妹带着焦急的眼光高举拳头,自从格里高变形以来,这是妹妹直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格里高吓傻了,“砰”地一声,丢掉在了地板上。那声音很惊人。

格蕾特跑上前去,焦急地问道:“你怎么啦?”

格里高道:“别管我,快去看妈妈!”这一次,他发音居然是那么清晰,妹妹完全听清楚了他的话。

她问:“你没受伤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格里高焦急地叫道:“我没事。你看,我有这么厚的壳。——别管我,快去看看妈妈,快去呀!”

格蕾特起身走了。她跑到隔壁房间去取急救药,这种药可以使母亲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格里高也想帮忙。——拯救画像以后还来得及——他原来牢牢地粘在玻璃上,他用劲脱离了它。接着跑到隔壁房间里,如同以前一样,好像要给妹妹什么指点。他就站在妹妹身后,格蕾特正在各种各样的瓶子中寻找,当她转过身来时,大吃一惊。一个瓶子掉到地上,打碎了,碎片伤了格里高的脸,一种腐蚀的药溅了他一身。

“对不起,格里高!”格蕾特蹲下来,想要来照看他。可是格里高却摇了摇头,坚决地说:“别管我,别管我,我没事。快去看妈妈!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就完啦!”

格蕾特点点头,拿了一切能拿的小药瓶,带到母亲那里去,用脚把门一蹬,门关上了。格里高等于被关在房间里了。

2.由于他的原因,说不定母亲快要死去,他打不开门,他也不想去追赶必须留在母亲那里的妹妹。格里高现在除了等待以外,无事可做。由于内疚和忧虑,他开始爬行,到处爬行,墙上,家具上和天花板上。当他觉得整个房间在他周围旋转时,他在疑虑中终于掉到了大桌子中央。

过了一会,格里高疲倦地躺在那里,周围是一片寂静,这也许是一个好的征兆。门铃响了,妹妹去开门。父亲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这是父亲的第一句话,父亲也许从格蕾特的脸上知道了一切。格蕾特回答的声音很低沉,显然,她的脸扑到父亲的胸口上了:

“母亲昏倒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些了,格里高很特别。”

“我早就料到了,”萨姆莎说,“我一直给你们讲,但你们母女都不听。”格里高很明白,格蕾特过于简略的汇报捅了乱子。父亲以为格里高使用了暴力,犯了错误。所以格里高想向父亲解释并安慰他,但他一张嘴,就发现他的发音能力退化了——为什么在妹妹面前,他能够好好说话;而到了父亲面前他就这样了呢?他搞不明白!

看来,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作这种解释了,所以他逃到房门那儿并且粘在那儿,这样他父亲就会明白,格里高只想回自己的房间去,并无恶意,也不需要撵他出去,只要将门打开,他就会立刻离开那儿,甚至是消失。

可萨姆莎没有心情注意这些细节,他进来时立刻叫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他马上要发作了,是喜是怒难以捉摸。

格里高将头从门那儿转回来,朝着父亲站了起来,没有向父亲解释他为什么现在站在这儿,格里高没有考虑在别的房间怎样爬行,如今他要慎重对付已经变化的情况,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原来的父亲吗?平常,格里高早晨出门办事,父亲还是疲倦地裹在床上,晚上他回来时,父亲已穿着睡衣坐在带靠背的沙发上和他打招呼,父亲几乎不站起来,他把手臂举起来就是表示高兴。

格里高、父亲和母亲在一年的某几个星期天或节日里难得三人出去散步,父亲总是走在中间,大家都走得慢,但父亲总是要更慢一些,而且总是将自己裹在一件旧大衣里,支着一根手杖,小心翼翼地前进。如果他要说什么话,他得站着,将他的陪同人员召集起来。

眼前的父亲还是这个样吗?他现在站得相当的直,穿着平整的、带金链扣的蓝色制服,像商业学校的侍者穿的衣服一样。衣服的领子高而且硬,上面露出一个有力的夹下巴。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辉,他的零乱的白发向下梳理,梳得十分精细而且光亮生辉。沙发离他较远,他把帽子扔到沙发上,帽子飞越房间呈抛物线。他的帽子上绣有金线交织的字母,这也是一个银行制作的。这时父亲把长制服的下摆往后一掀,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阴沉,朝格里高走来。

他也许甚至不知道要干什么。

3.萨姆莎终于不同寻常地跷起了双脚,他的靴底很大,但他的声音更大:“你这个怪物,你要害死你的母亲,你还要害死我,害死格蕾特!你为什么要来祸害这个家?为什么?!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这使格里高感到惊奇,父亲怎么会骂他是怪物呢?而且,父亲会说,他会害死这个家里的所有的人!当父亲高声叫着,命令他滚的时候,他从父亲的眼里看到的不仅仅是厌恶,而且有那么一种惊恐。他绝望了:在父亲的眼里,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异类!

格里高没有停留,他开始逃跑。他深知,自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亲对他总是最为严厉,并且把这看成是理所应当的。而现在,父亲对他的要求就是:滚,滚得远远的!

父亲一会儿停着,一会儿急步向前,一会儿又不动弹,格里高总是逃着,就这样,父子两个在房间里兜圈子,但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也没有因为他的速度很慢而出现追赶的情况,所以格里高暂时就停留在地板上。有时候,他担心由于父亲的狠毒会挡住他逃往墙上、逃往天花板上,格里高心里想,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为父亲每走一步,他的腿就得运动无数次。

像以前一样,格里高对于自己的肺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很明显,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了。他摇摇晃晃,集中力量准备急步爬行,这时他几乎没有打开眼睛,思绪迟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还有什么自救的办法。他几乎忘记了墙壁是广阔的天地,当然,这里的家具都配有许多精细雕刻的尖利的边角——这时父亲尖声叫起来:“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这喊叫是那么凄厉,那么恐怖!接着,飞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刚好经过格里高的身边,轻轻地滚了几滚,滚到他跟前,他终于看清了:

那是苹果。

4.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格里高记得还是那么清楚。某一天,小格里高跟着父亲萨姆莎到街上去买菜。时间正值深秋季节,天色如萨姆莎的脸一般灰暗,空气中游走着一团一团的暧昧的尘土。街道两旁的树上,稀稀拉拉地残留着枯黄的叶子,那叶子也如萨姆莎的嘴唇一样,干枯,缺乏水份。两只黑色的鸟儿,在屋檐下追逐,求欢,嘴里发出极其热烈的声音来,场景很热闹。格里高见了,就问:

“爸爸,那是什么?”

萨姆莎道:“那不是鸟儿吗?”

格里高道:“我知道是鸟,可是,它们是什么鸟啊?”

萨姆莎道:“那是……。”萨姆莎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鸟,但又不甘心在儿子面前显示出自己的无知——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有十来个问题无法给儿子做出回答了——就准备随便捏造出一个名字来应付(对付儿子那无休无止的问题,萨姆莎最拿手的方法就是以无知对无知),但一时还没有合适的名字跳进脑子里来,遂把头仰了,向着天,做出一副努力寻找的样子(仿佛那鸟儿的名字就在那虚无的空中)。那样子的意思就是告诉儿子,这鸟儿的名字是早就有了的,老子只是一时还没有找到它罢了。

格里高却不给萨姆莎留有空间,紧接着问:“它们在干什么呀?”格里高问这句话的时候,恰好是后面那只鸟儿追上了前面那只,骑上背去,两尾相接,扑扇着翅膀做爱。萨姆莎见了,在心中赞道:“好个鸟儿,居然能够在空中做爱,这样的爱才算得上‘崇高’啊。”就在这时,那两只鸟儿一不留神,就双双掉了下来,萨姆莎见了,心中一惊,叫声:“注意!”那两只鸟儿虽然没有听见萨姆莎的话,还是安然地降落在一根树枝上。萨姆莎见了,在心中又是一声叫好:“真行啊你们,落在树枝上时还连着尾!”两只鸟儿也没有听见萨姆莎的叫好声,有惊无险地继续做它们的爱,旁若无人地边做边叫唤,动静大得你不看它们都不行。最闪人眼睛的是,小小的两只鸟儿,做起爱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居然弄得它们脚下的树枝闪个不停。萨姆莎此刻的心思,是在为这两只恋爱中的鸟儿加油,哪里把儿子的问话放在耳里?就听儿子在耳朵旁嚷起来:

“爸爸,人家问你哪!”

“你问什么?”

“它们——在干什么呀?”

这让作父亲的很是被动,在萨姆莎的脑子里,这样的场面应该叫做少儿不宜,情急之下,一把蒙住了儿子的眼睛,(儿子嘀咕:“爸爸,别蒙着我眼睛,我看不见啦。”)说:“我想起来了,那是——坏鸟。”当萨姆莎把手从儿子眼睛上拿开的时候,那两只“坏鸟”已经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萨姆莎仅仅回答了儿子一个问题,就是那只鸟的名字叫“坏鸟”,而“它们在干什么呀”?萨姆莎就不知道怎样向儿子解释了。儿子偏偏不放过他,待到父亲把手从他的眼睛上拿开后,他看着父亲的第一句话,依然是:

“它们在干什么呀?”

萨姆莎狡猾地一笑:“什么它们呀?”

“它们——,”儿子就把眼睛看向刚才那两只鸟儿停留的树上,那儿早已经是鸟去枝空。儿子便说:“咦,它们——怎么不见了?”萨姆莎松了口气,儿子终于不再纠缠“它们在干什么”了,而把问题转到了“它们怎么不见了”上。于是他便对儿子说:“它们回家去了。”

格里高道:“它们的家在哪?”

萨姆莎道:“离这不远吧。”

格里高道:“它们也喜欢上街?”

萨姆莎道:“是啊,是啊。”

格里高道:“为什么它们也喜欢上街?”

萨姆莎道:“街上热闹啊。”

格里高道:“它们家里就不热闹吗?”

萨姆莎道:“我怎么知道?”

格里高看出来父亲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有些不耐烦了,便仰了头,四下里看了看,转个话题说:“天还未黑,它们为什么要回家呀?”

萨姆莎道:“它们累了么。”

格里高道:“它们又没有干重活,怎么就累了呢?”

总不能跟儿子说,做爱是很费力气的,它们是做爱做累了的吧?萨姆莎只得含含糊糊地说:“累了就累了呗。”

当格里高扑闪着一对漆黑的大眼睛,还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萨姆莎便板了脸道:“喂喂,你还有完没完?”

格里高道:“什么叫‘有完没完’啊?”

萨姆莎低下头去,用一种凶狠的眼光盯着格里高,直盯得他有一些胆怯了,才一字一字地道:“你,再,问,我——,就,没,有,时,间,去,买,菜,了!”格里高听了这话,才委屈地闭上了嘴巴。

5.……紧跟着,第二个苹果向格里高飞来,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格里高由于惊呆了,他站着不动,继续逃跑已经没有用处了。因为父亲已经决定轰击他。

父亲从餐具柜上的水果盆子里取满了一袋子苹果,他并不计较准确与否,只是向格里高一个一个地扔苹果,这些红色的小苹果像带了电一样在地上互相滚到一起,又互相撞击开来,一个扔得较轻的苹果擦着了格里高的背,但没有伤着他。紧接着而来的一个则打中了他的背。

格里高好伤心。但现在不是他伤心的时候。他只能躲。他继续爬着前进,好像由于地点的更换,这种令人惊奇的、不可置信的痛苦可以消失,然而他脑子完全糊涂了,感到像钉在地板上一样,他躺下了。在躺下以前,他仅仅看了最后一眼,母亲抢在叫喊的妹妹之前出现了。

她穿着衬衫,因为她在昏迷中,妹妹给她解开了衣服,以便呼吸畅通一些。母亲朝父亲跪下。母亲的裙子本来是向上卷着的,她跑着的时候一束一束地掉到地上,挡着路,她就这样跌跌撞撞踩着裙子奔向父亲,抱着他,抱得那么紧——但以格里高的视力,看不到这幅情景。她的双手抱着父亲的后脑,叫道:

“你疯了吗!他是你儿子!你这样做会要了他的命!”

处于疯狂状态下的父亲住了手。他似乎从一种梦魇般的情景中清醒过来。苹果依旧还在地上,因为谁也不敢去取走。苹果搁在那里作为一种虐待的纪念——这似乎使父亲自己想起,尽管格里高目前变成这个可怜讨厌的样子,但还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不可像对待敌人那样对待他。应该对他尽家庭的义务。家里应该吞食这个苦果,应该容忍,除了容忍,不能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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