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入明净斋祈福的第二日,司徒淮安便告了病假,一向趾高气昂的淮党一瞬间偃了声势,而年事已高的御史大夫沈亦直则更加直接,自登基大典之后就向新帝讨了恩典居家养病。至此,朝堂之上三位顾命大臣骤失其二,以萧凌、姜庚年为首的姜党开始肆无忌惮的打压异己,朝堂议政,几不闻二声。
在这种高压之下,姜庚年很轻易便任命了自己的门生为赈灾大臣,此次赈灾可谓掏空了户部家底,本欲一举平乱,然而五百万银钱砸下去,各地灾情竟丝毫未见减缓。流民逃荒之况愈演愈烈,各地州政混乱,抢劫掳掠之事频发,各州刺史只得下令封锁各州,不许流民入境。此令一下,逃荒难民死亡人数骤然攀升,饿殍千里,无人掩埋,又滋生瘟疫。煌煌蓝沧,如今却满目疮痍,令人怆然。
……
红日西沉,虽未到卯时,明净斋内却已有些昏暗,进入正殿,入目便是蓝沧开国以来四位皇帝的牌位及挂像,正殿西侧置有御案和龙椅,以供抄录经文之用,正殿东侧的暖阁为休息之所,这里正是蓝沧历代帝王斋戒修心的地方。清寒手执书卷,坐于案前,就着摇曳的烛光正看得入神,突然竹帘被卷起,穆凡气喘吁吁的快步进来。
“什么大不了的事这般慌张,先喝口茶,喘匀了气再说。”清寒眼不离书,只让一旁白箬递上一盏茶。
“咳咳,”穆凡猛灌一口茶,险些呛着,咳了两声连忙道:“羽林将吴狄下令将明净斋周围的守卫都撤了,说是不让打扰皇上静心祈福!”
清寒轻轻一声“嗯”以示自己知道了,并不打算多说。
穆凡急切之下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清寒手中书卷抽出,“火烧眉毛了,皇上还有闲心看书!明净斋地处偏僻,如今再撤了守卫,万一有人行刺,羽林将根本护卫不及,若伤及龙体可如何是好!”
清寒无奈之下只得抬头道:“姜庚年费尽心思吞下羽林卫何止是要伤及龙体,他想要的是朕的命。”
“皇上既知事态紧急就该早做准备,安能悠闲看书!”
清寒摇头道:“如今形势已由不得朕作为,既来之则安之吧。”
白箬犹豫道:“九门卫还在皇上手中,就算鞠将军不敌,还有禁军,皇上还该早些下旨调兵拱卫圣驾才是。”
“不可,现在形势不明,若鞠铭柘或慕容长风贸然来救,只怕会被扣上擅离职守的帽子,姜庚年正愁找不到这俩人的错处,切不可授人以柄。”
“只是——”穆凡还欲再说,被清寒挥手打断,她站起身走向正殿,先恭敬地向列位先祖上一炷香,这才向愁眉不展的二人浅浅一笑,“放心,有人费尽心思想要朕的命,就有人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朕的命,且等等,这出戏这般精彩,咱们总得让唱戏的角儿先登场吧。”
说罢,走向屋外,见丰月白正如往常一般坐在屋顶警戒四周,便招手让他下来,指着正殿的漆红大门问道:“丰木头,今夜或有逆贼行刺,这道房门你可守得住?”
丰月白单膝点地郑重答道:“若十人来袭,臣让他们有来无回,若百人来袭,臣可阻其于此门之外,若千人来袭,臣有把握带皇上突出重围。”
清寒满意的点点头,示意丰月白继续回屋顶守着。穆凡却仍觉不稳妥,支支吾吾道:“双拳难敌四手,丰侍卫再勇猛,又能撑得几日?”
清寒脸色沉下来,不再理会穆凡,径直向殿内去。
白箬见状用手肘抵了穆凡一下,低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怎这般无状,虽说咱们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也不该失了分寸!”
穆凡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你向来不理前朝事,岂不知皇上落到这般险境皆因与淮相心生隔阂之故,那日朝晖门之乱,若淮相愿帮衬皇上两句,姜候怎能逼皇上至此。”
白箬震惊之下脱口而出,“你是说淮相故意让皇上身陷囹圄?这也太……那可是皇上啊,怎肯任他揉捏?”
穆凡连忙捂住白箬的嘴,“这话切不可再说,淮相自有他的难处,眼下境况,只要皇上向淮相服个软,司徒家自然能帮皇上脱困,可是以皇上的性格,只怕……”
白箬听至此处,使劲推开穆凡,神情严肃道:“穆凡,你我虽出自相府,但深受皇后大恩,自是要以命相报的,如今皇上罹难,孤立无援,你若是心中只念着相府旧人之义忘了皇上近侍之责,如何对得起故去的皇后娘娘,便是我也饶不得你!”
穆凡神情苦涩,心里百转千回,可面对白箬却说不出半字,他颓然低下头,默然转身向殿内走去。
夜深了,冬暖阁里只燃了一根红烛,白箬静坐一旁捯饬着手里的女红,穆凡则站在榻边向清寒汇报着近日各方动向。
突然,一只羽箭破空而来,“铮”地一声扎进窗棂上,白箬手一抖,顿时针尖刺破手指,一滴血溢出,清寒自袖中掏出丝帕递给白箬,面不改色对穆凡道:“继续。”
屋外刀剑声嗡鸣,乍破一室安宁,穆凡强行稳住心神,接着道:“永宁城粮商哄抬物价,百姓买不起粮食,已经发生了几起入室抢劫的案子,内史苏万于日前下令封城,将城内流民全部驱逐出城,据传难民已开始啃食城外荒山上的草根树皮。”
“明远伯苏万?”清寒挑了挑眉,摇头道:“草包一个,如何做得了永宁内史,姜庚年当真昏了头,一个邓九昌已经败了朝廷五百万赈灾款,又来一个苏万,真不知永宁城要被他糟蹋成什么样。”
“哐当——”屋门骤然一声巨响,打斗声直冲入耳,白箬腿一软跌坐地上,穆凡脸上也冒了冷汗,清寒端起几案上的一盏茶轻抿一口,淡淡道:“怕什么,门还没破呢。”
穆凡犹豫了下,瞅了瞅着清寒脸色,试探道:“奴才这些消息皆是从相府得来,可见相爷心里还是念着皇上的,毕竟是甥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相爷知道皇上如今险境,必不会坐视不管。”
清寒幽幽的眼神羽毛一般轻飘飘扫向穆凡,“淮相还没着急,你倒先急了?”
穆凡甫一接触那眼神只觉得一阵冷风穿体而过,细密的冷汗瞬间爬满全身。
白箬见状,连忙膝行至清寒塌边,急切道:“皇上息怒,穆凡绝不会有二心,奴婢敢以性命担保,他只是担心皇上安危,心急之下口不择言,还请皇上恕罪。”
清寒的视线在穆凡与白箬之间游走,神情瞬息万变,最终还是压下心底的猜忌,缓缓起身,走至两人面前,伸手扶起他们,“慕红宫十四载之情,朕从未忘记,你们俩就等同于朕的亲人,”话及此清寒不由地红了眼眶,语带哽咽道:“外面血雨腥风,除了你二人,朕实在不知还能信任谁,这条路艰辛,你们可愿陪朕一起?”
白箬闻言,已然哭得不能自己,只不停地点头,穆凡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奴才糊涂,一时迷了心窍,愧对先皇后大恩,更有负皇上信任,奴才错了……错了……”
清寒扶起穆凡,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至外间,静静跪于先祖牌位之前,缓缓拨动手中佛珠,夜还长,她在杀伐声中向先辈们探询智慧,屋外刀光剑影丝毫未动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