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槿元年的八月,是在清洗姜党余孽与平反冤案中过去的,摄政王萧凌主审,刑部协理,这起惊天谋逆大案彻底改变了蓝沧官场的格局。
毒日头晒了一日,傍晚时分内室已然憋闷得厉害,清寒坐在廊下,穿堂风一阵阵吹过,方解些暑热,恍惚间抬首,院门前一人影映入眼帘,仔细瞧去,竟是离开永宁多日的谭子蹊。
清寒怔怔站起身,那人长身玉立,似修竹一般疏朗轩阔,远远观之,只觉清风徐来,吹散了一身燥热。
“臣谭子蹊拜见皇上。”
温润的笑容,清朗的嗓音,这般熟悉的亲切感令清寒骤然涩了眼角,仿佛孤军奋战多日的疲惫灵魂终于找到了安息之所。
跪地行礼的谭子蹊许久不闻回音,疑惑地向清寒望去,见她呆呆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多日不见,皇上的病可好些了?”
心知自己失态,清寒尴尬地咳了咳,连忙让谭子蹊起身,又唤来白箬上了茶,这才开口道:“朕自觉无碍了,只沈言偏不放过朕,一日三顿汤药往这儿送,先生不知,那药甚苦,朕每每喝了药都需吃上三颗甜蜜饯儿才堪忍受!”
眼前的女孩虽身着帝王尊贵肃穆的服饰,言语神态却透出一股豆蔻少女的娇憨可爱,谭子蹊静静瞧着清寒,笑意在脸上蔓延,一抹柔情自他眼中缓缓流出。
“先生……”
那温柔流淌在她身上的眼神直让清寒的心漏了一拍,她喃喃唤了一声,五感六识便再不受大脑控制,只余一具不知所措的躯体呆在原地,愣愣看着谭子蹊。
谭子蹊摇头浅笑,将一盏茶递到清寒手边,敛了柔情叹息道:“皇上身子无碍臣便放心了,只是此次胶州之行却另有波折。淮相亲赴胶州向方将军密陈允州刺史罗易、崤州刺史万博文十项重罪,此二人如今被方将军关押在胶州大狱,不日便会移交刑部。此事本是按律处置,并未有失,但在允州、崤州新任刺史人选上,方将军却既不卖淮相的面子,也没有明确站在皇上这一边。五州节度使统揽各州部军政事务,刺史任免必得过方将军一关,他态度这般不明朗,不得不叫人深思。”
清寒正喝着茶,听得此言不免皱起了眉头,“姜庚年虽死,朝堂之上仍是不太平,此次谋逆一案只发落了几个直接参与者,并未过多牵连,萧凌借着主审官之利,可谓是卖了姜党一个天大的面子,再加上他与姜氏嫡女仍有婚约,只怕姜庚年经营多年的势力以后都要被这个摄政王收入囊中了。如今,姜、淮二党成掎角之势,而朕仍身处囹圄,想必方定中正是深知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人人都想拉拢他,无人敢开罪他,才敢这样坐山观虎斗。这件事倒也不急,方定中不过想把持五州军政,只要他未存不臣之心,便先由着他,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助朕复朝一事,不知先生有何打算?”
“皇上所言正是切中要害,一切谋划和运作都得以皇上摄政为前提,”谭子蹊点点头道:“复朝一事,臣早有打算,如今正是时候,臣日前夜观天象,得知三日后蓝沧将逢甘霖,故面圣之前去了一趟司天局,司天局副吏魏疏倒是个明白人,只要皇上于日月坛祈雨三日,待大雨倾盆之时,魏疏于朝堂之上自有说辞,李司南当真是老糊涂了,这司天局长吏的位置也该贤者居之。另外,臣半月前已给老师去信,算算日子,这两三日他老人家便到永宁了,届时只要老师开口,复朝之事便不难。”说至此处,谭子蹊面上现出一丝顾虑,他犹豫片刻开口道:“皇上大病初愈,身子孱弱,连着祈雨三日当真是勉强了,此事皇上切记量力而行,若有不适,歇息一时也使得。”
“先生放心,朕晓得,只是——”
清寒忽而垂了脑袋闷声道:“此番谭卓老先生亲来襄助,朕之窘境当可迎刃而解,然而蓝沧今日君无君威、臣无臣态,倒是让老先生看了笑话。”
“皇上之志老师如何不明,如今不过一时龙游浅滩罢,何至于笑话,只要皇上时时以社稷为先,事事以百姓为重,自可得万方来助。”
“先生教诲朕铭记于心,必当以此言日日自省己身,但求不负谭卓老先生今日襄助之恩。”
……
‘仁槿初年,大旱,帝亲至日月坛祈雨,三日不眠不食,泣血昏厥,天感其至诚,遂降甘霖,世人谓之神矣。’
这场玄而又玄的及时雨为仁槿帝萧清寒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这位前无古人的女帝终于迈开了她帝王之路的第一步,远方,一个繁华盛世正在向她招手。
而此时,就在乾宁宫的龙床之上,这位震惊后世的女帝却仍在昏迷,三日不眠不休祈雨就算是健壮男子亦难支撑,何况这般弱女子,纵然这女子是蓝沧地位最尊崇之人,却仍逃不过肉体凡胎的桎梏,她倒下了,这一倒便是两天两夜。
“皇上还未醒吗?”谭子蹊自外间步入,向白箬问道。
白箬正在收拾药碗,见是谭子蹊,便弓腰福了福,神色凄然地冲他摇了摇头。
谭子蹊望向床榻上的少女,眸中盛满心疼,她似乎又瘦了些,脸颊都有些凹陷,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谭子蹊只觉得心脏狠狠疼了起来,她果然不曾量力而行,他竟忘了这个女孩骨子里有多执拗、好强,他该坚持陪她一起去日月坛的……
从未有过的惧怕铺天盖地而来,他曾以为世间磨难千万种,无一种能让他变色,不想只这一眼便令他痛彻心扉。谭子蹊缓缓闭上眼,强自压下内心波澜,平缓了心绪对白箬道:“皇上龙体有恙,臣不便打扰,只是朝中事急,若皇上醒了,还请姑姑立即派人告知。”
待白箬应下,谭子蹊便离了宫,小厮已驾了马车候在宫外。
永宁事毕,老师今日便走了,答应了去送,却不想忙完诸事已然这般晚了。辕马飞驰,绝尘而去,不多时便到了永宁近郊的驿站,谭子蹊下了马车,恩师的车驾果然已停在不远处,不知等了多久。
他疾步上前,先行告了罪这才毕恭毕敬的掀帘入内。车内之人须发花白,面上皱纹横生,想来已至古稀之年,只是双眸却清明得紧,和蔼中不乏智慧,此人正是谭卓。
“晏儿身为帝师,任重道远,何必非要来送老夫?”
“累老师入险局本已不该,若再不相送岂非枉为弟子。”谭子蹊拱手一拜道:“老师那日朝堂论政可谓振聋发聩,将那帮迂腐顽固的老臣羞得无地自容,这两日朝臣们纷纷上了折子奏请皇上复朝,便是强势如摄政王和淮相也在今早递了折子,此番局势得以逆转,皆因老师力挽狂澜,大恩难报,请受萧晏一拜!”
谭卓托住谭子蹊的手,“你无需言谢,老夫此番前来非因你之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芸芸众生皆在熔炉,只有她可救世,老夫乃是助万民、助众生。”
“皇上生性仁厚,聪慧果决,必能救百姓于水火,萧晏自当尽心竭力辅佐。”
谭卓深深望向眼前之人,意味深长道:“帝师乃匡扶社稷之柱石,晏儿当知,师者,重如父,断断容不得一点私心。”
谭子蹊大惊,猛地看向谭卓,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份见不得天日的深情会被这样赤裸裸的揭开,面对老师睿智的双眸,他辩无可辩,这样一份情是不容于世的,正如老师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怎能容许自己的爱慕成为她身上被世人攻讦的污点,若如此,他宁愿将这爱意带入地下,随躯体腐朽。
“萧晏立誓,心中爱慕绝不会被第三人知晓,若违此誓,不容于世!”
谭子蹊苦涩而决然的神情刺痛了谭卓的眼,他长叹一口气,扭头转向窗外。世间八苦,情字最伤,不休亦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