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乌第三次西沉时，牧马原的天终于黑了，漫天浓烟在焦黑的草原弥漫，三日燎原，赤焰不熄，乌炭一般的遗骸绵延几里，那是牧民的毡帽、熬汤的锅子、耕地的铁犁、包裹帐篷的牛皮……
尖锐的鹰啸自天边传来，那是燕北天山上特有的雪鹰，凶残异常，它们猛地越过地平线，向一队身着燕甲的游骑俯冲去，那些游骑正挥舞着弯刀巡逻，每匹马后都用绳索拖着一个孩子，那是附近牧民的孩子，也不知被拖了多久，身上的肉掉了大半，雪鹰嗅着血腥气而来，争相啄食散落一地的烂肉。
燕人的军营建在不远处的小坡上，那里醒目地矗立着两根长杆，每当巡逻归来的游骑入营时都会随手将马背后拖着的孩子的头砍下插到长杆上，鲜血从血肉模糊的稚嫩五官上渗出，沿着串在一起的头颅淌下，最后在地上汇聚出两个血洼。军营里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不忍卒听，她们曾是牧马原上最娇嫩的花朵，如今都被虏来做了犒赏燕骑的军妓，那些熬不过去的便死了，白花花的尸体随意丢在一旁，垒成高高一摞。
中军帐中哄笑阵阵，只见一个络腮胡将领拿着生火的铁棍要往一个女人身上烙，女人赤身裸体缩在篝火旁，身上遍布青紫淤痕，她咬紧嘴唇疼得直打颤却又强忍着不敢哭出声，许是这赤裸羊羔般瑟瑟发抖的可怜样愉悦了众人，哄闹声愈演愈烈。
突然一人借着酒胆含混道：“牧马原有甚好？汴水帝都才真遍地黄金，直该一路打进金城，到时要什么没有！”
这话因着醉酒含混不清，声量却极为响亮，立时便有人附和道：“圣上欲取汴水还用废什么劲，这里的兵将都是群没骨头的，只怕见了大燕的弯刀都要吓破胆，也不知左贤王还在等什么？”
一句话激起了众人心中躁动，争论声渐渐大起来，应声附和那人心中亦有了些底气，偷偷往上位瞥了一眼。
那是整个大帐最安静之处，因远离火光有些昏暗，只见一个状如黑熊的影子隐在一片黯淡中，那黑影闻言并未言语，只微微动了动身子，随即黑影的半边脸暴露到了光亮中，一条狰狞的疤自前额而下贯穿面部直至下巴，龟裂的疤痕如嵌在五官中的一条黝黑蠕虫，可怖之极，黑影正是燕国左贤王呼延狄。
这档口，一个黑甲斥候掀帘而入，直直走近呼延狄身侧，俯首低语，呼延狄轻转手腕，手中小刀利落地割下一块羊肉，砧板上那只烤得滋油的羊腿依旧纹丝不动，他细细咀嚼着肉块，听至某处，浑浊的眼眸骤然抬起，那眸光犹如刽子手的斧刃，浸满血腥，一眼望去倒比他脸上那道疤更为恐怖。
呼延狄随手甩出小刀，刀尖不偏不倚正好插进被众人围在中间那女人的脖颈，女人睁大眼睛重重倒下，哄闹的大帐瞬间静下来。
呼延狄缓缓起身，走到大帐中央，将女人破布一般的尸体踢向一边，沙哑的嗓音自喉咙挤出：“汴水援军到了，十万人。”
帐中诸将顿时神色一凛，酒醒了大半，彼此慎重地交流着眼神，没人将刚才的醉酒胡言放在心上，毕竟十万大军可不似牧马原那五千驻军好对付，众人默默掂量了一下营中的四万燕骑，极有默契的都没开口。
呼延狄环视众人，眸中嗜血红光大起，疯狂的神情将脸上那道疤扯得更为狰狞，他微扯嘴角轻蔑道：“本王等的就是这十万只羊，汴水的军队来再多也不过是狼嘴里的肉，这一战便要让他们今后都闻燕而逃。”呼延狄猛地拔出腰间弯刀喝道：“传令！全营熄火，各部上马以待，以本王鹰哨为号，全军冲锋，敢退一步者剁碎了喂鹰!”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四万燕骑隐于漆黑难辨踪迹，连一声战马嘶鸣也不闻。五里外一条闪着亮光的黄金巨龙正在缓慢前行，巨龙浩浩荡荡而来只见其首难见其尾，那是高举火把行进的汴水援军。呼延狄站在军营外的高坡上，这里能将巨龙身上每只爪子的锐甲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并不着急，甚至悠闲地抚摸着手臂上雪鹰的羽毛。慢慢的，巨龙头部的前行速度缓下来，紧接着壮硕的龙身开始向前挤压，一开始呈‘一’字行进的巨龙慢慢变成了盘踞在一起的形态。显然汴水先头部队因失了燕军的具体位置，为防有诈只得就地扎营，然而十万大军哪里是说停便停得了的，后续部队不可抑制地向前涌去，一时间阵型大乱。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声响彻夜空，随即四万燕骑奔腾而出，轰隆巨响宛如地动山摇，待汴水士兵反应过来时，燕人的弯刀早已悬于颅上，燕骑中军利剑一般直直插入巨龙头部，与此同时左右两翼则以一种迅如闪电的速度横切向盘踞在一起臃肿的龙身，屠杀开始了。
短短一个时辰，十万汴水军便损失了三分之一，大多数身首分离倒在地上的士兵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拔出，而那些侥幸在第一轮冲杀中活下来的士兵也基本上被燕骑挥刀砍杀的狰狞模样吓得痴傻成了活靶子，只有极少数脑子灵光些的士兵在燕骑露头的那一刻便丢了兵器自顾自的逃命去，因而极其幸运地在这场屠杀中捡了一条命。
三日后，泷渝镇，统帅行辕。
南岳紧紧握住前线战报，心惊如擂鼓，眼前仿佛出现十万将士被杀猪宰羊般屠杀的场景，牧马原大败让他彻底认清了眼前这支燕骑的恐怖，他缓缓闭上双眼试图平息内心震动。
作战大厅鸦雀无声，放眼望去，尽是些深深埋在胸前的黑漆漆的脑袋，这群人此刻无比憎恨自己的愚蠢，因为这愚蠢险些将他们项上头颅送到了燕人屠刀之下。
半月前朝会，那位在汴水大名鼎鼎的酒色王爷南岳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头一次上了朝，他当朝严词燕贼不日将出兵来犯，并上呈联络蓝沧共御贼人之策，南岳之言犹巨石之入静湖，一时激起众臣百态，朝堂之上议论斐然，党派之间唇枪舌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俨然一出热闹的大戏。然而吵归吵，却无一人提及领兵出战之事，一则荀辽刚于慕容靖手中吃了败仗，统部精锐所剩无多，保境安民尚且不足哪有余力再大兴战事，倘若兴师动众而去却不见敌人半个影子岂不成举国笑柄；二则就算燕骑个个不畏死，敢以残部攻打汴水，也不值当去打头阵，一旦损失惨重岂不让旁人捡了果子；三则若荀辽手中还留有精兵，只为剑指汴水所用，更是大大不妙，以燕军的彪悍，硬碰硬便是血本无归，不如早日和谈划算。正是这诸多顾虑使得南岳自请挂帅时竟无人阻拦，满朝文武颇一致地在心中给南岳定了性，这是一个除了酒色一窍不通的草包，既如此便由得他丢丑，待时机成熟，自有聪明人出来收拾残局，而这些自诩聪明的人有一部分此时正坐在这间作战大厅中。
十万大军顷刻覆灭犹如滚油烹心之刑煎熬着南岳，然而更令他恐慌难安的是以燕骑行军方向判断，这支凶残堪比野兽的骑兵下一步将会直扑蚩尤城，若无牧马原大败，南岳自信以蚩尤坚不可摧的城防完全能将燕骑拖垮，但如今他却不得不想，当蚩尤守军听闻三日燎原的惨剧和十万援军尽丧的噩耗后会不会直接弃城而逃，毕竟坚不可摧的只是城墙而非人心，对于久无战事的士兵而言直面猛兽焉能不惧，一旦蚩尤城因此轻易失守，那燕敌与帝都金城之间还有何坚城重兵可言。
紧迫的形势容不得南岳兀自慌乱下去，他强行稳住心神，再度睁开的双眸已平静无波。
“牧马原一役后，燕敌欲南下直取蚩尤，可有人愿领兵驰援？”南岳沉稳说道，并用眼神朝着账下大将缓缓扫去。
南岳突发之语令众人慌乱失措，他们想不到这位初出茅庐的上帅对燕人竟还存抵抗之心，一时捉摸不透南岳究竟是作作姿态还是真打算玉石俱焚。
见众人皆作鼠态不发一言，南岳冷哼一声：“燕虏狂悖，胆敢孤军深入，尔等不思杀敌立功，反畏缩如鼠，本王不晓其理，莫非家学所授？”
众人闻言直臊得面红耳赤，一人壮着胆子驳道：“王爷何必如此羞辱人，非我等不愿出兵，实乃燕骑太过凶悍，贸然前往与送死何异？如今莫说我等，便是全国五镇三藩挨个数去，也绝无一人愿去那掉头之地。”
南岳拍桌而起，喝道：“宵小之徒，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该杀！”
一言既出，厅内众人皆挺身站起，毫不相让直视南岳，一个蓄须的中年将领见状打圆场道：“王爷切勿动怒，我等之意绝非要无视蚩尤被困，只因燕贼刚历大胜，正是势如破如，此时与其正面碰撞，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耗费我军兵力。依末将之见，蚩尤城坚兵广，防守数月不成问题，待燕人久攻不下锐气尽挫，我们再行出兵，必能一举剿灭这伙贼子。”
南岳握紧双拳，如何听不出这搪塞之语，直恨得后槽牙咬出血来，此时不出兵，蚩尤必破，燕骑定会长驱直入，哪还容得这班人部署数月。
“王爷若定要此时出兵蚩尤也非不可，只这能调之兵只一路。”只见一个白盔白袍好不威风的少年将军缓缓步出，幽幽道：“便是临渊城那三万镇北精锐。”此人正是当朝宰辅韩叔渠之子韩光佐。
此言一出，满座惊疑，南岳利剑般的眼神猛射向他，临渊城的部署南岳只于御前密呈，是以众人虽知晓蓝沧会派兵支援，却并不清楚这援兵被派往何处，但以韩叔渠的手段想探到这一层也并非不可能，南岳牢牢盯住韩光佐，神情变幻莫测。
纵观今日战局，与慕容靖所料可谓大相径庭，但那四万燕骑的损失也是实实在在的，虽然与汴水大军的损失相比可算微不足道，但燕骑是孤军，无法补充兵力，破一城不伤筋骨，可破十城呢？只怕战损亦不可估量，就算燕骑一路连胜直破金城，所剩兵力也不足以威慑泱泱汴水，金城没了大可以另立新都，只要南氏一脉不绝，汴水国祚便断不了，但对燕骑而言，群狼或许所向披靡，但孤狼只会被分而食之。这样简单的道理，荀辽岂会不知，一旦燕人还存后手，必定直指临渊城，退一万步讲，哪怕荀辽果真意不在此，临渊城精锐也动不得，这唯一的风险必须从根上掐灭才能彻底断了后顾之忧。韩书渠纵横朝野数十年，以他的老辣何至于参不透临渊城之重要？心念动至此处戛然而止，南岳的心骤然下沉。
他突然想起此时正孤零零坐在龙椅之上的少年天子南恒。那个孩子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干净而脆弱，蝉翼似的睫毛在眼下笼出一片阴影，时而轻颤一下然后偷偷止住，太多人被这眸子的纯澈蛊住了，以至于看不清这双一眼便望到头的干净瞳孔中暗藏的狡黠。脑海中少年的面庞令南岳的心不可抑制的柔软起来，而后又狠狠发疼，牧马原大败不仅削弱了他这个三军统帅的权威，也让南恒的处境更加艰难，他甚至可以想见朝堂之上那些腐儒们咄咄逼人的嘴脸，南岳清楚的意识到，蚩尤不可丢，否则战局将继续恶化，那时只怕帝都的天就要变了。
南岳将目光从韩光佐身上移开，对其所言置之不理，只坚毅的望向前方，铿锵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今燕贼欺我甚深，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帅欲亲赴蚩尤抗燕，诸君有心存家国者当共往矣，以身报国，虽死何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