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元帝南烨一统西南建国汴水,又于玉带河畔大兴土木建都金城,欲集天下之富藏之,后经文、光、仁三朝,上恤民,重文治,百业俱兴,商贸通达,及至惠帝南恒,金城之富已冠甲四海一时无两。
世人谓金城,常以‘天下之利汇于汴水,货通四海始于金城’言其富庶,当真一座披金戴银的城,玉带河松松垮垮嵌于城内隔出东西两市,茶坊、酒肆、庙宇、秦楼鳞次栉比坐落其间,绫罗绸缎、珠宝香料、古籍名画、珍馐美味无一不有,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各国使节,往来不息,暗夜与白昼同辉,交织出一代名城的风流贵气。
只如今如此盛极之景怕是瞧不着了,北方的金戈铁马毫不留情踏碎了这繁华旧梦。月前,朝廷颁布戒严令,严查城防,收紧商贸,外邦人士一律遣返,不到两日,喧嚣的金城便静了下来。
‘茗雅轩’掌柜王贵正细细擦拭着红木匾额,不想一辆马车打门外经过向城门口急驶而去,那亮得几能照人的匾额又结结实实蒙了尘,王贵登时气得吹胡瞪眼转头就朝车辙上啐了一口,恨恨道:“呸!什么全城戒严,倒没戒了那起子贪官污吏的严!”
一旁抹桌子的小二随即附和道:“何止那些吃皇粮的,但凡有些门路的老爷们哪个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听说皇上也要西迁了,过几日燕人打来,谁还管满城百姓的死活?”小二只觉这般说过尤不过瘾,于是煞有其事靠近掌柜低声道:“我可听说那些个燕人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不但活剥人皮,还生吃小孩,骨头都不吐,牧马原让那群畜生折腾得都绝了户!”
王贵闻言猛一哆嗦,发颤的手掌向招牌上的‘茗’字抚去,害怕自不必说,更觉心里空落落的,他想着这茶肆铺面虽不大,却也是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如今这金字招牌就要毁在他这一代了,便是去了地下也无颜见先人,他轻轻摩挲着招牌,眼角淌下一行浊泪。
此间刚过辰时,朝会堪堪开始,金碧辉煌的议政厅里,文武列班齐整,惠帝南恒端坐龙椅之上,蹙眉凝视手中一份战报,那是湘王南岳亲笔所书,彼时蚩尤城已被围困两月有余。
抗燕三军统帅臣南岳奏:
丙申年秋末,燕贼犯境,牧马原失守,臣遣兵十万阻敌,又逢大败,后燕军挥师南下欲取蚩尤,臣率兵五千亲赴驰援,方悉蚩尤守将弃城而逃,城内戍兵不足万人,粮草军械剩者寥寥,臣遂令旌旗大开战鼓擂鸣以张声势,敌见之不欲强攻,围城以待。蚩尤之重,重若泰山,蚩尤破,金城危,万不可弃之,朝廷当速派大军来援以保蚩尤不失,此之方安天下民心。
南恒握紧战报,一个浑身浴血困守危城的将军背影蓦地出现在眼前,将他的眼睛刺得发红,那背影陌生得紧,与他印象中的南岳全然不同。
多年前,南岳尚非湘王,更未曾诸多污名加身,作为先皇幼弟,年纪只比中宫嫡出的太子南恒大六岁,先皇后怜其幼失母怙便接来宫中与南恒一同抚养。南恒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位小叔叔的场景,那日桃花盛放,春意正浓,可他只觉得南岳那双桃花眼竟将满宫春色都比了下去,好看极了,自此便时时缠着南岳,吃住在一起,读书识字也形影不离。南岳天资极好,文韬武略皆是拔尖,先帝亦言‘岳乃英才,可堪辅国’,这二人本该成就一段明君贤臣动人佳话,然世事难料,先帝轰然崩逝,南恒十岁登基,群臣欺主年幼,大肆专权,至于南岳则更是举步维艰,一腔报国之志尽成空谈。汴水自文帝往后三代,皆奉行重文轻武的国策,时至今日冗官弱兵之症早已积重难返,南恒虽深谙其弊却无力作为,只得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于是五年间,汴水出了一个哑巴皇帝和一个酒色闲王。直到今年燕人伪装成马匪频频犯境,南恒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开始暗中联络蓝沧筹备卫国之战,除了要一举荡清边患,更有意借机重振朝纲。但他怎么也没料到,偌大的汴水竟会被区区四万燕骑打得丢盔弃甲,若非南岳力挽狂澜,只怕燕人早已突破蚩尤长驱直入了,若是那样,不单他苦心孤诣多年的谋划一朝尽丧,更甚者百姓罹难山河破碎也近在眼前。
汴水百年未有征伐,文武诸员们哪里知道两国交兵是怎么一回事,牧马原大败后,朝堂之中畏燕如虎的情绪便甚嚣尘上,如今见燕人对蚩尤城围而不攻,便想当然以为战事或可避免,哪管其中所以然,都一门心思扑到议和大事上去了。就在南恒阅信之时,众臣已然自发讨论起了和谈的诸项条款。
这时,只见一人自文官列步出,不慌不忙走到众臣前方站定,却又将双手拢到袖口中,一语不发,韩叔渠就这样站着,身处闹室尤自安之若素。众人渐渐注意到了韩叔渠的举动,皆满腹狐疑观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讨论声一时之间小了不少。
韩叔渠这才开口道:“汴水立国百年,从未有向异邦祈降之举,而今庭上众人却无有不论及降燕者,老夫羞与之为伍,若让次等奸佞得逞,国格何在?天威何存?”
“韩相岂知纸上谈兵误军,书生意气误国!”兵部尚书许牧颤颤悠悠步出,他便是力主议和的,韩叔渠此言无异于当众打他的脸,许牧脸色涨红大声道:“老臣执掌兵部多年,想来比韩相更有资格谈及战事,牧马原一战,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足可见汴水目前并无与燕骑对抗的实力,韩相明知我军不敌却为了一个虚名让将士们白白送死,这才是亡国之论。”
韩叔渠冷笑一声,“许大人不愧是纵横两朝的老臣,竟能将苟且偷生之举说得如此大义凌然,这等道貌岸然的本事韩某确实不及。”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呈上,“臣以为此战不可不打,却不可盲打,如今燕骑势头正盛,我军确该避其锋芒,但抗燕之师岂止汴水一支,臣听闻蓝沧早已派遣镇北精锐来援,却一直躲在临渊城不出,臣不得不猜测蓝沧此举是否为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之意,是以臣亲笔国书一封欲发往蓝沧,恳请圣上加盖玺印以示郑重,若蓝沧朝廷肯出动临渊守军支援蚩尤当可一挫燕骑锐气,届时我军再行出兵自当事半功倍,如他们仍然按兵不动,那两国此前盟约即刻作罢。”
南恒接过内侍呈上的信函,心中却是另一番思虑,南岳亲笔战报对临渊守军一字未提,若蚩尤安危的关键在于此,即便南岳对朝廷心有顾虑不便明言,也定会通过别的方式知会他,如今却只字不提,想来南岳之意应是临渊城部署一应从前,南恒于是打定主意压下这封信。
许牧嗤道:“镇北军驻地这等军事机密,满朝文武无一知晓,韩相却能探得,当真耳目通天。韩相可知,早在牧马原战败后,兵部就向蓝沧去信求援了,且不止一封,但至今未有一言以复,蓝沧是何态度一目了然,只怕韩相纵能妙笔生花也借不来一个兵。”
韩叔渠不理会许牧的嘲讽,继续道:“圣上容禀,燕人来势汹汹意在金城,值此危难之际,朝廷当立行迁都之事,只要圣驾安泰无虞,汴水百年基业便能得以延续,待日后兵强马壮,定能一举驱除燕虏。臣斟酌再三,以为新都之所以渡城为宜,原因有二,其一,渡城北去不远便是离江,有此天堑作为屏障何惧燕骑;其二,渡城兵强马壮,皇上得此神兵,何愁不能恢复河山。”
话至此处,众臣立马嗅出味儿来,渡城隶属于沂州,而沂州刺史正是他韩叔渠的门生,有人欲挟天子以令百官,满朝文武自然不肯答应,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
混乱之际,只见议政厅外突然涌入一队卫兵,几个吵嚷最凶的大臣立时便血溅当场,在众臣惊恐的目光中,韩叔渠一步一步走上御阶,在南恒身边停了下来,将御案上的那封奏折重新打开,不容置疑道:“战情急迫,还请皇上用印。”
朝堂巨变令南恒的心骤然沉入谷底,他紧咬发颤的齿根,冷冷看向韩叔渠,而后狠狠将玉玺盖上奏章,当韩叔渠拿起奏章转身向回时,南恒微微拂袖不着痕迹将玉玺收入袖中。当天夜里,南恒再三权衡下终于下定决心从寝宫密道出走,秘密前往阮氏钱庄,待韩叔渠有所察觉时已是第二天卯时,随其一同消失的还有传了五朝的国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