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卧室门锁十年前坏了之后就一直没换,白色的门上挂着一块用意大利通心粉做成的牌子,上面贴着一张白纸,用红笔写着:“内有恶犬,请先敲门”,我就是“恶犬”。
我属狗,女生。
我拿过期的通心粉做这个牌子的时候,我妈正拿着一块蓝色的抹布跪在卧室的地板上擦地。她随我那处女座的外婆,有轻微的洁癖,我们俩的房子里总是干净整洁。
我超爱吃我妈做的通心粉,她第一次给我做通心粉的时候,我一个人吃掉一大碗,端着空碗回味无穷。
“我最讨厌吃的洋葱,胡萝卜加在一起怎么那么美味呢?”我好奇地问我妈。
淡淡的笑容挂在她脸上。
“因为我有魔法。”
我被惊呆了。
她摸着我的脑袋继续说:“你也是我用魔法从我肚子里变出来的。”
五岁的我,深信不疑。
我感到骄傲极了,因为我有一个拥有神奇魔法的妈妈。
我问隔壁家的小哥哥阿皮:“你妈妈有魔法吗?”
阿皮睁着一双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
我很得意。
“我妈妈有魔法,她把我不喜欢吃的菜变得非常好吃,我也是她用魔法把我从她肚子里变出来的。”
“她能用魔法把你变成怪物吗?”
“笨蛋!你妈妈才把你变成怪物!”
“对不起!”
我很生气,阿皮的脑海里只有怪物,他家的阳台上堆满了打怪物的奥特曼人偶,尽管阿皮赶紧向我道歉,但我还是气愤地抢过他手里的奥特曼小人偶丢到地上。
他捡起那个奥特曼小人偶,往衣服上蹭一蹭。
“没有摔坏。”
“坏了才好。”
我生气地走掉。
我妈在省城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从我三岁开始,我便独自在外婆家生活,外婆家在南方一个小镇的山脚下,那里从高到低错落有致地居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因为远离街道,少了嘈杂,大家生活得很平静。
外婆家所在的一排共有五户人家,都是两层带地下室的小楼房,屋前有一个小院子,外公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一棵橙树和一棵桂花树,屋后有一个很大的湖,湖边有一块外婆开垦出来的小菜园。
我叫薛小米,我妈叫薛玉,我爸叫周米,显然,我随我妈姓。
若干年前,我奶奶带着只有三岁的程米离家出走,一年后,我奶奶认识了一位姓周的男人,于是,程米变成了周米。但也有人讲周米的生父其实也并不是姓程,说到周米的复杂身世,令人头疼。
薛玉说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继承连自己生父是谁都不清楚的周米的姓。
周米很恼火也很无奈,最终他同意我姓薛,因为他怕薛玉得产后抑郁症,就在我出生前一个星期,他的一位大学男同学在睡梦中被自己得了产后抑郁症的妻子给砍死了。
薛玉说她应该也得了产后抑郁症,但不足以在睡梦中砍死周米。
因为胎位不正,薛玉剖腹产下我,在医院住了六天后,她带着我回外婆家坐月子,周米回广东继续打工,我奶奶不见踪影,薛玉带着我闷闷不乐的住在外婆家,产后抑郁症自然就得了。
外婆不喜欢周米,他是她眼中最差劲的男人,不仅因为他没钱没房收入不高,家庭背景复杂,更重要的是他在我三岁那年,抛弃了薛玉和我。
薛玉和周米两地分居的婚姻生活维持了三年就结束了,这其中的原因当然有很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段婚姻开始得太草率。
对彼此了解不够就冲动的结婚,结婚后了解了彼此,又不肯容忍对方的缺点,更不愿意为对方改变自己,只能在无何止的争吵中互相指责,互相怨恨,彼此的心离对方越来越远,温暖的家不再温暖,渐渐冰冷,无人关心它的未来。
也无人关心我。
周米提出离婚的那段日子,薛玉很伤心,时常一个人蹲在院子角落里的一丛木槿花前,发呆。
我对那丛木槿花没有印象,现在那个角落是一块空地,什么也没有,外婆说是薛玉拿着锄头挖掉了那丛木槿花,她挥着锄头将那丛还在盛开的木槿花彻底铲除干净。
没有人知道原因。
第二天,她和周米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周米不再出现的第一个春节,薛玉自己准备了送给亲戚家的红包,收到红包的亲戚都退还给她,她尴尬地接受了这些善意的同情和可怜。
周米给我和薛玉的生活费很少而且没有固定时间,某一天开始,连很少的生活费也没有了。
隔壁家的张婶通过熟人介绍薛玉去县城一家电子厂当工人,薛玉第一天上班就弄伤了手,还好并不严重,线长当场决定开除她,她失业了而且没领到一分钱。
手伤好之后,薛玉在镇上开了一家很小的服装店,网状的白色架子上挂满了她从网上批发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她亲切的服务态度为服装店积攒了一批忠实的老顾客,但它还是在半年后就倒闭了,微薄的利润养不活我和薛玉。
服装店关闭后,薛玉把自己关在房间,什么也不说。
外婆怕薛玉想不开,叮嘱我看住她,她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好担心她会不要我了。
过了几天,薛玉很认真地宣布,她要去省城找工作,她让外婆外公不要担心她,她一定会努力赚钱将我抚养长大。
看见大家脸上的笑容,我也高兴地笑了,并不懂得即将到来的离别意味着什么。
周米离我而去,薛玉也在一个清晨离开还在睡梦中的我,坐大巴车去了省城,她有大学学历。
外公和外婆很担心薛玉,每天他们都要和薛玉通电话,我也会对着电话叫妈妈,说很想她。
我天天盼着她回来,或者接我去省城和她一起生活。
有些小孩子当着我的面,说我是外婆从街上捡来的孩子,我很伤心,再也不跟那些小孩子玩了。
我只跟隔壁的阿皮玩,他从来不说我的坏话。不过,他是男生,他不会和我的玩具娃娃们玩过家家。
“这些玩具娃娃都是我的孩子,我是他们的妈妈。”
“我是奥特曼的爸爸。”
“爸爸有什么好!还是妈妈好。”
“爸爸和妈妈都好。”
“我只喜欢我妈妈,不喜欢我爸爸。”
“我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
“我不要和你玩了。”
“为什么?你爸爸和妈妈都喜欢你,你应该也喜欢他们。”
“真的吗?”
“嗯,你也喜欢他们吧!”
“好。”
阿皮很有本事,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发过脾气,还能说服我相信他。
薛玉在省城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她吃住在公司,很努力的存钱,在我六岁那年,她在省城贷款买了一套两居室,她要接我去省城念书,一起生活。
我的愿望就要成真了,但我又不太愿意离开外婆家,外婆家的小狗阿黄和我坐在河堤上看着河面上经过的船只,那是一艘货船,货物堆得很高,突突的马达声喧嚣着它的远大理想。
“如果我坐船去省城的话,这艘船也还合适,我可以坐在货物堆上,可以看得很远。”
阿黄哼唧几声,算是回应我。
货船开远了,传来它的汽笛声,那是我很害怕的声音,夜晚听到这种声音,我会害怕得躲进被子里。
阿黄跟着我走下河堤,迎面碰上阿皮,他可能刚洗完澡,头发是湿的,身上散发出薄荷的味道。
“不看船了吗?”
“我要回去洗澡了,还要检查我的行李箱,我想把姐妹们都带走。”我的姐妹们是指玩具娃娃们。
“你看,又有一艘大船开过来了!”
我没有理会,夕阳的余辉正将我笼罩,我蹦跳着走下河堤,阿黄欢脱地紧紧跟着我。
它不明白我去省城以后,我们可能会变得疏远。
我正担心会这样。
晚上,我和外婆睡在一起,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的眼泪暗自流下,外婆个子瘦小,说话声音洪亮,对人热心真诚。
第二天,薛玉和我坐大巴车去省城,我们的行李装满四个行李箱,其中有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我的姐妹们,本来我想带阿黄走,但薛玉说我们的房子很小,阿黄不会喜欢的。
出租车司机热心地帮我们搬行李箱,我们的新家在三楼,还好有电梯,我和薛玉吃力地将行李箱拖回家,一进门是一张白色的小餐桌,右手边是一个很小的厨房,左边是客厅,放着三人座的单排沙发,墙上挂着电视机,客厅连着一个大阳台,左边放着一台洗衣机和一个很大的藤筐,里面有衣架和木制夹子,阳台中间摆着一张圆桌和四把椅子,依我看,它是适合用餐的地方。
我的房间刚好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小衣柜,不过它有一个小阳台,容得下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
薛玉的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大一点的衣柜,没有梳妆台,反正她也不喜欢打扮自己,她留短发,从不去理发店,她经常自己动手修剪头发,刘海剪得很短,露出好看的眉眼,有时,她的刘海就像刺猬的刺一样,很滑稽。她不用洗面奶,洗脸水里加一点红酒,洗完脸擦一点我的儿童霜,她的皮肤白得发光。
整理完行李,我主动去厨房煮面条来吃,冰箱里有现成的泡菜。
薛玉问我是否对新家很失望。
我给出否定的回答,之前的确向往过自己会拥有一间公主房,但我清楚知道,薛玉能够买下这房子已经很了不起,我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