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成张大少爷,年纪才十九岁,本是养尊处优的书生,虽说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小到大顿顿见肉还是有的。此时这位大少爷,披头散发的坐在牢房的墙角,身上是结痂的血迹,衣服也破的不像样子了。当然,他牢房里也有不少人。
不过这些人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样儿,属于江洋大盗那种,江洋大盗也在江湖,可不是绿林道,绿林道是有规矩、有体系、有领导-人的,不是你说是就是的,一旦有了领导-人,那必然是领导人说你是你才是。
绿林道甚至承认采花淫贼和挖坟掘墓的土夫子是组织内的,但绝不承认所谓这些江洋大盗。
你道为何?之前说过了,采花贼也有采花贼的规矩,不败花是一点,只采为富不仁的大户也是一点。
盗墓也一样,没听说有人盗墓盗邻居大爷的墓的,那你能挖出个啥?顶多运气好挖出对儿核桃。而且忠臣孝子的墓,也不能挖。
你看出来了吧?绿林道虽然也是强盗,但是他们有底限,江洋大盗没有。他们不管你是什么,抢老百姓最好,因为安全嘛!而且夜入大宅,奸杀人命,绿林道儿上是奸谁就奸谁,杀谁就杀谁,有需要满足需要,有冤仇就报冤仇。江洋大盗可就痛快了,一个不留,无论是怀抱婴儿,还是八旬老妇,该杀杀,是该奸奸,包圆儿。
你说张金成这么一个读书人大少爷,和这些货关在一个牢里,那还能好的了?幸亏他运气好,人家这些人都是纯爷们儿,而且也不是关了多久,这种人基本上抓着就杀了,顶多等个批文。
就这也够呛,张大少爷都快没人样了,活不活还不知道呢。
“张金成!”赵柱大喝一声,别看在宋三爷面前他和个孙子似的,可面对这些犯人,他赵大爷就是神。
张金成慢慢悠悠的抬起头,用带着镣铐的手,勉强把头发往旁边分了分,抬头看着牢外站着的两个人。
张金成突然那万念俱灰的眼中精光四射,飞快的爬起来,趟着镣往前挪步子,然后重重的跪倒,磕头高呼道“大人伸冤!学生冤枉!”
宋三爷脑袋埋在斗帽里,沉声道“你就知道我能给你伸冤?”
张金成直起上身,拱手道“大人身穿辟邪袍而来,必然是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到了。”
宋三爷笑道“就凭这个?”
张金成又道“学生方才一眼,便看出大人气度非凡,听闻本次来的知县,乃是新科状元,学生观大人周身红光乍现,隐隐有鼓乐之声于九霄之外,故而学生断定,大人必定就是新任知县,文曲星君到了。”
宋三爷都懵逼了,这才是个“干娘”啊!这是人才呀,这种人做官太吃香了,不用做好官也不用做贪官,他们就什么都不用干,皇上也就喜欢他们在身边伺候着。
“这种人才要为我所用,那多痛快呀!那就不用整天受老张的气了。”宋三爷心中主意暗定,语气却毫无波动道“小人!哼!本官最讨厌这溜须拍马的一套,不过算你猜的有理,哼哼……你有何冤枉,说来听听,想来这牢中,不过是些杀人越货之事,本官嘛……酌情处理。”
张金成眼睛轻轻一眯,随即高声道“大人,学生冤屈重如泰山,最冤枉的,便是这十载寒窗,满腹经纶,一身的才学,竟要困死于这暗牢之中,实可悲!可叹!可屈!可冤!”
“好大的口气。”宋三爷轻蔑的一笑道“敢在三……咳咳,敢在本官面前提‘才学’二字?哈哈……啊哈哈……”
“……”张金成眼又眯了眯,高声道“学生自然不敢比大人文曲星君下凡,但学生自认为在这凡世之间,也足称一品。况且学生家中财薄,思来想去,只有这满身才华、一腔抱负可贿大人,此贿乃旷古绝今之雅贿,待学生日后封侯拜相,名留青史之日,大人伯乐之名,也必随之传颂千古。”
“哈哈……”宋三爷大笑道“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也罢,本官就给你个机会。”
张金成一听有戏,忙拱手道“请大人考教!”
宋三爷晃着火折子给自己点了袋烟,才不急不缓道“说起才学嘛……本官就想起曹子建来了,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为的是保命,今日你也想保命,好,那本官多让你十步,你十七步作一首诗出来,作的好,本官才可以考虑下面的事情。”
张金成眯了眯眼睛,慢慢的站起身子,然后趟着镣铐在地上踱步,此时牢房中只有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在响,就连那些江洋大盗也不敢发出声音,他们虽然不懂,但是他们觉得,被自己这些人欺负了这么久的小子,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们这些人,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可他们知道文化人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因为他们知道,读书比杀人放火要难多了,不然他们早就考秀才去了。
“一、二、三……十三、十四……”他们在心中默默的数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张金成的脚,只有宋三爷低头抽着烟。
“十七。”众人心说“够了!”
张金成十七步一到,便毫不犹豫的转身昂首道“邪云蔽日乱乾坤,仙官告本入天门,玉皇准下一道本,文曲星君落凡尘!”他说最后这句的时候,特地加重了语气,抱拳拱手、面散红光,显得极为兴奋。
宋三爷翻了翻白眼儿,心道“我让你写诗,没让你憋出四句屁!”
但这还没完呢,听张金成接着道“云头……落在青州地,额……想起龙泉赠仙姻。无有……无有……无有三尺青峰剑,怎斩不忠不义人?”
宋三爷差点儿气笑了,心道“你这现编还行?”
张金成却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高道“老君神机早有定,一旨敕令封小神。封我一世真君子,封我满腹大经纶,封我胸中鸿鹄志,封我才名传古今,封我铮铮一身骨,封我堂堂读书人。”
宋三爷……把头抬起来了,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的盯着眼前的张金成。
张金成却还没说完,朗朗高声道“化我生在张家户,先读诗书待神君,今日终行功德满,愿绊眀公逶迤巾。随君笑谈稷下事,随君把酒醉昆仑,随君同斥愚笨子,随君共恨奸邪人。随君举步千山顶,日破云海震寰辰!”说到这儿,张金成停了,小心的问道“额……大人,这够了吧?”
宋三爷把兜帽摘了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和眼前这个小子平等相见。
他本来一直都是在低头吧嗒烟,可从“封我一世真君子”一句,他才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致的抬头看着张金成,然后他的眼神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好奇,就好像眼前这个张金成变得越来越有趣一样。
然后到了最后“随君”几句,他就开始震惊了。
宋三爷断定,这小子这首诗和那十七步没有任何关系,估计本来那十七步他也就憋出了前四句半的屁,这是编着编着感觉来了,进入状态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才学,这……这他妈是天赋。
天赋!没有人比宋三爷更熟悉这个东西,甚至可以说,天赋才是宋三爷唯一的朋友。
这个东西玄之又玄,有了你就懂了,没有的一辈子也不懂。天才不是一种身份,天才是一种人。不过,虽然宋三爷说天才是一种人,但他也知道,这种人指定不多。
马如龙不是,李子孝不是,白有义更不是,这些人有才学、有本事、有能耐,但他们凭借的不是天赋,是聪明。
智商的高低和天赋,没有本质的关联。
宋三爷看着张金成,笑道“你可知美玉,和玉髓的区别?”
张金成也不再和刚才那么拘束,同样直视着宋三爷,嘴角微微一笑,满脸傲气道“回大人,美玉世人皆慕,玉髓国士无双。”
“好,很好,好的很。”宋三爷连道了三声“好”,然后又道“本官在此为官三年,你便跟随左右做个书吏吧,三年之后,本官保你必然马踏金阶。”
张金成双膝跪倒,一头磕在地上道“多谢恩师。”
宋三爷微微一笑,拿过赵柱手中的钥匙将门打开,又给张金成去掉了镣铐,这才轻轻拍了拍张金成的肩膀,点头道“好,为师收下你这个弟子,但是你记住,第一为师不用你犬马相报,为师救你并不是因为你的才学天赋,而是职责所在,今日你便是不如此,只骂我唾我,为师也必然放了你。第二,你要记住日后做官,要做个好官,不再让天下百姓,受到你这样的冤屈。”
张金成躬身一拜道“多谢恩师,让弟子知道这天地之间,正气尚存。”
宋三爷满意的微微一笑,道“你跟我来吧。”说着,他便和张金成走出了牢房,赵柱一看赶快锁了门跟上,那几个江洋大盗却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坐在中间,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沉思许久,才抬头道“各位弟兄,十八年后咱们不再做这江洋大盗了,咱们要做真好汉。”
“大哥,啥叫真好汉?”一个傻愣愣的壮汉问道。
那位大哥喃喃道“不知道,下辈子读了书就知道了。”
于是,在不久的将来,阳平县菜市口的断头台上,多出了十几个高呼十八年后要做读书人的江洋大盗,此事一时间传为奇谈,便不细说了。
只说宋三爷和张金成,一路也不停留,出了大牢之外,顿时一扫牢狱之中的阴晦之气,不觉精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