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有人爱而不得,有人得而不爱。
孔方属于前者,那人在世时,他被赶到了长城关外,那人走后,他想见一见他的徒弟都这么难。
胶东有一书院,举世闻名,倒不是因为这书院本身有多么了不得,而是那楚国国师十年前在这和天下读书人立了个约定。
十年过去了,作为旧时读书人,百家之首的他来了。
可惜,楚师,却再也来不了了。
孔方看了眼眼前的小文圣,捧起茶盅,一饮而尽。
好茶!
这一口温热入喉,顿时将杜方的宿醉解了大半。
江流儿满脸苦闷,评书里的主角没到,陪衬却全到齐了。
其实按他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一个儒家家主,一个翰林院中最有望登顶国师的文圣,加上他这个朝中遗老之首,慕容太师的亲传弟子......
放到哪,都能单独拿出来一讲了。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要没人来这,那楚师立的十年之约自当无人在意,今日也就像以往的无数岁月一样,不瘟不火的过去了。
可如今,二人的到来,就像往干柴里丢了只火把,就算有人眼瞎看不见,也能听到那熊熊的火苗声了。
果然,文人好名好比商人重利,武夫好斗......
都是难改的脾性。
“今日,他不会来了。”
小文圣坐在一旁发呆,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文局,武局,民局,三局得二则胜......他这么快就放弃一个了?”
孔方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这倒不是,只是这文局,我来。”
小文圣气势一转,双手摊开,随意放在大腿上,虽语气平稳,却足以引起身边二人心湖激荡,久久不息。
好一股来者不拒的大气!
“自大魏一统,百家溃逃,大魏可有一家可称文脉?”
孔方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今天带来了三问,其中俩问是为如今苟且在关外的诸子百家问的,另一问,是他要为自己问的。
“无。”
小文圣回答的很干脆,神色不悲不喜,缓缓答道。
“楚师昔年所言,儒道如王屋,太行,山倒则愚公活,万世得以通途。如今,通途不见,朝中文脉却山头林立,各个当起了山大王。此第一约,可败乎?!”
“败!”
小文圣摇了摇头,自古从文唯有俩条路,一条是做儒家弟子,一条是做道家弟子。如今,收弟子的越来越多,能比上儒道俩家学术的却寥寥无几,或者说,根本没有!
“第二约,弃旧道而开新路,百家因此而流放在外,各朝亡国遗老粉墨登场,如今十年已过,新学何在?!”
这回孔方看向的是江流儿,这天下未来是否还有文脉,兴许就在这江流儿身上了。
毕竟,经那一革后,正儿八经的书生已经上不了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好寻欢作乐,风花雪月的文老爷。
“无......”
江流儿一时语塞,半天后才叹着气说道。
二约齐败!
小文圣无话可说,自弃儒尊法以来,百姓不再拘谨于繁文缛节,也无世俗的纲常规范,造成如今德不配位的情况愈发严重。
虽世上再无犬儒,却冒出了许多比犬儒更令人担忧的“太师”。
他倒不是认同儒家那愚民的观念,只是好歹以前是聪明人愚民,现在是蠢人愚民了。
“还有最后一约,干脆一起说了吧。”
小文圣轻轻叹了口气,原本这条路上有俩座山,本以为山移走了,就是通天大道,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山倒了后,人人都跑到路边搭个凉棚就开始收过路费了。
“自此以后,文人该何去何从?”
孔方一改先前咄咄逼人之势,语气中反而有一丝落寞?
小文圣先是讶异随后立马恍然,因为原本楚师留下的最后一约并不是这句话,但是他能理解为什么孔方会说这句话。
若他猜的不错,那写出《大风论》的陈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许平之送进庙堂,上有李无心,下有十万鸿儒,他这第一策,十有八九是要兴科举。
人人读书倒不是坏事。
坏的是,人人只读书了。
这天下,奇怪的很,以前十个读书人能出十个文人,若是这读书人越多,文人反倒越少,这其中的理,真是一时半会,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若是陈良与李无心,将这变法变出一条路来也好。
若是变不出来,恐怕大魏,将会分崩离析,大夏将倾了。
江流儿盘坐在一旁,若有所思。
他从他师傅慕容太师那学了一个词,左右逢源。
尽管一开始,他十分不屑,如今,他却觉得这么词,莫名有股大智慧在里面。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泥瓦匠,在为这个虚无缥缈的大魏文脉缝缝补补,左右粘合。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先生还没回答我,该何去何从?”
孔方一脸严肃,仿佛眼前坐着的不是小文圣,而是那个一改天下秩序的楚师。
“或许十年后,我有答案,但是现在,我回答不了。”
小文圣没有回避,而是认认真真的答道。
凉亭归于沉寂,小文圣其实有一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他觉得不是回答的时候。
那天晚上,他和姜小槐彻夜长谈。
也是那天晚上后,他便决定替姜小槐对弈这第一场文局。
他依然清晰的记得,姜小槐说“想复国的不是大楚百姓,而是大楚王公。”以及那句“天下不可轻文,朝堂不可重武。”
文这一字,自古都是为君王家服务的。
若是按姜小槐的意思,文这一字往后就是为百姓服务的。
只是这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谈笑风生,运筹千里的国师。
而是多了一堆附庸风雅,上下相欺的家狗了。
“这李无心还真是和他师傅一脉相承,楚师干掉了楚国,这李无心现在身为国师,要干掉国师。”
姜小槐当时说完这句话笑的很放肆。
小文圣当时心里默念了一句,你又何尝不是呢?
身为楚王干掉了楚王。
明知李无心是辅佐你的暗子,却决意送与魏皇。
明知姬月愿为你红袖添香,却视佳人美意于无物。
明知卧龙谷十万精兵,天下无人能敌,却宁愿放在卧龙谷发烂,发臭!
这天下,无处次把它自己拱手送到你面前。
你竟一次又一次的回绝!
世上有刀,乱世杀敌,盛世宰羊,大抵如此吧!
那天晚上,小文圣的凤鸣琴响了一整夜。
后来,民间有人传言,闻翰林院内,有凤啼鸣,整整三日,绕梁不绝。
最后,力竭而死!
......
学府外,小姑娘玩腻了门口的石狮子,便跑去爬门口的大红柱子,只是每次爬到一半的时候,便从柱子上滑了下来。
终于,在其咬了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后,眼见就要到顶,又被一只大手无情的扯了下来。
小姑娘气嘟嘟的看着始作俑者,她暗下决心,就算对方拿出十串糖葫芦也不会原谅他!
除非,他能带她去吃甜豆腐脑!
“爹爹吵完架了?”
小姑娘正是喜儿,孔方背着她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只是孔方一路沉默不语,似是心情不好,喜儿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试探的问道。
“嗯。”
“吵赢了吗?”
“吵赢了。”
“那爹爹为什么不开心呢?”
“因为爹爹赢了。”
“......”
小女孩睁着大眼睛,翻了个白眼,她不明白为什么吵赢了会不开心,她有一次和邻居王小花赢了一只花环都开心了好久。
“是因为他们没有给爹爹奖赏吗?”
“没有。”
“哦!怪不得爹爹会不开心,那些人也太小气了。”
小女孩恍然大悟,打算在回到家之前一定要给爹爹织一个花环!
“哈哈,爹爹不是怪他们没有给爹爹奖赏,爹爹只是怪他们为什么会让爹爹赢了......”
“阿?”
小女孩满脸惊讶,她终于觉得她娘那句话有道理了。
她爹爹是个傻子!
出了城门,孔方看了一眼城楼上的牌匾,是新挂上去的,城外的泥也是翻新过的,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尽管昨夜那场大雨将一切洗刷了干净,依旧有一股腥味在留存,久久不肯散去。
关外寒冷,土地贫瘠,好在迁过去的以往都是士族豪门,还能勉强支撑,只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如今大魏百姓安居乐业,使得他们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说实话,他并不怕礼乐崩坏,依旧会有新的门阀出现,只是然后呢?
在重复一遍春秋的悲剧?
在死了无数无辜的百姓后,由文人去顶罪?
那明明是一群为国为民的人,可最后,国不要他们,民痛恨他们......
家中来信说,族内已经不甚安稳了,出现了好几个教派,但都嚷嚷着要与大魏决裂,不再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可惜,嚷嚷的那群人,和为国为民的那群人虽然都是一个家族,却不是同一群人。
前者,总是多数,后者,总是少数。
各路郡王心思浮动,北邙虎视眈眈,南蜀貌合神离,洛阳皇室争权,这一片歌舞升平的背后,不过是暴雨前的宁静。
恐怕,又是一个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