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傍滩,水势随着礁岸起伏,环式所铺展,只见那岸滩垂低之处,乱石堆叠垒起,激荡的水波冲不开这严密的暗礁遍及的地势,只能顺流飞漱直下,生长的两端海面上的水植,日复一日地经受着水瀑的冲刷,如此,便是形成了一个长水吊垂的画面。
这等奇景,倒是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在此间水瀑中的一道凸起的高耸礁石上,尚还盘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从远方眺望而去,仍是能够清晰地视见此人赤裸着上身,强健有力的四肢彰显着雄厚的气力,每一寸肌肤都鼓胀起了一块仿若石板般坚硬的肌肉,肌体之上的纹理,皆是分明可见。
此人端坐在礁石上,足有数百尺的长瀑之浪自斑驳粗糙的叠石之上跌错激落而下,有如一条绸缎般绵长的白芒匹练,雾丝袅袅蒸腾,朦胧着人影的强健身躯。
“陛下,捷报来传,神皇旧臣陆不悔之军已被古悬将军的精兵所攻溃,我等都视见其辙乱旗靡,更何况陆不悔这厮还被古将军给打伤了玄窍,亦有道心受损,想必日后,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这是一名身着厚重革甲的中年男子,他垂着头佝在飞瀑的边上,目不斜视地向着瀑中端坐的人影恭声道。
“是吗……哈哈哈哈,想当初陆不悔这个老东西,在许无情的照顾下,是那样地意气风发,整天故作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还敢说老子心术不正,现在却也落得了这般下场,还当真是痛快啊!”
那位静坐于瀑中的人影闻声后,立时发出一连声兴奋的大笑,浑厚的声音隐约有血气喷薄,端立岸边的中年男子不禁一阵颤抖,也附和着堆笑了几声。
“陛下说的是,待得我等再将郭方寸的大军击溃后,陛下想要统一鲤族,便是指日可待了!”中年男子也谄媚地振奋着迎奉着,可当他发觉水帘中的人影并未有言语后,顿时知晓了对方的心思,脸色变得煞白起来。
“是臣失言了,臣该死,请陛下降罪……”
男子嘴唇颤动着,不敢去看层层雾气里笼罩的那个人影,扑通一声跪拜下来。
他太过于兴奋于战事的胜利,竟一时间忘了这位陛下与那位郭方寸之间的关系。
没有回应,只余好半天的沉默,中年男子只觉浑身发冷,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些鲜血淋漓的画面……
想到这里,他猛然打了个哆嗦,眼里充斥着浓浓的惧意,全然没有了丝毫的在那前方厮杀鲤族逆臣时的英武感。
终于,那座朦胧的水瀑里传来了回响。
“无妨,你毕竟是在为我鲤族的统一大业考虑,朕没有理由降罪于你,不过若是真的擒获了郭方寸那厮,朕还真的得好好考虑考虑怎么处置他。”
人影的声音不大,却暗有杀意萦绕,那位革甲男子猝然感到一阵胆寒。
革甲男子连连称是。
“罢了,你先下去吧……”瀑中人影发出一声长叹,而后如此道。
“是,臣告退。”
男子闻言后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向着人影的方向打了个稽首后,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水汽缭绕之所。
此间再次陷入原本的静谧,只余那清冽的水瀑激荡之声泠泠不绝,湍急的白缎亦如梦中盛放的水仙花。
“唉……”好半晌后,静端在水礁之上的人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要由此吐出了一身的倦意。
水势铺面,犹如银幕般跌落在他肌肤上的雾绸,顿时凭虚荡漾起汹涌的涟漪,水幕中的男子身躯一晃,便脱离了冲荡的浩然急流。
刷的一声,男人的高大身躯破水而出,其面容彻底暴露在了天光之下。
胜雪的肤色,妖异的脸庞,无不是绝煞诸多女子。
可惜与他那强劲健壮的身躯端是显得很不协调。
高大男子依着另一块干荫之处的礁石,徐渐地直起身子,俊美的脸颊霍然扬起,眯着眼扫视着倾泻点点的苍穹之芒。
轻芒落在他半眯双眼的面庞上,很恬静。
紧接着,男子却遽然睁开眸子,煞气喷涌,他的粗壮手臂猛地朝着前身虚无一阵暴轰,狂暴的能量四溢,波动惊天,整个空间仿佛经受不住此等威势的游弋,无数透明的碎片豁然乍起,余波滚滚,仿若一把阔刀劈扫,将周遭几百里的树木都齐腰斩断开来。
随着根部爆裂,只见四处的半截巨木好似耀星之沉,接连四起地滚落,但在倒地之刹,又是恰到好处地与迎面摔来的树木相撞,如此,郁葱的各头枝叶交织而起,树木相撑,形成一个连绵的搭棚。
丛然的树枝密叶,将那本就不盛的天光彻然遮没。
“我不需要光。”
男子披上一件瀑边的革甲,径自离去,冷冷的声音,在此间回荡不绝……
“我只是一个在暗影里行走的亡龙。”
……
“敢问先生何出此言?”法境夜幕下的阴影笼罩了红衣少年的大半张脸,暮色里的眸子绽放着一种异样的目光。
许离这般询问道。
“真龙崩殂,大厦将倾,不只是你,还有我,乃至整个东溟大地的苍生百姓,都感受到了这种不安。”村祝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镇静,但是其微颤的面色却是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
“真龙崩殂?”红衣少年眉头一皱,他听出了此番话的弦外之音。
忽的,少年面庞一抽动,猛然看向身前的老者,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么请大人告诉我,这位真龙是谁?”
面对少年的质问,村祝大人自始至终的反应都看似很平静。
只见他须发微动,缓缓地开口道:“莫归人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他的双眼虽在颤动,但脸色却很静,仿佛正在诉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而他的声线也很沉,沉得好似在这摇乱的夜影中,会就此湮灭。
但是红衣少年却将此话听得清清楚楚!
莫归人死了!
那位睥睨诸圣、手掌人族大关的神壶大修竟然死了!
那位曾亲自送自己入海,也曾亲手为自己的玄窍开光的慈祥老人竟然死了!
许离的心情无比复杂。
他虽为鲤族太子,虽怀有鲤族神皇的血脉,但是有一个秘密,在少年的心底掩藏了许久。
他不是纯粹的鲤族人……
他有鲤族至贵的血脉,但他也有人族最尊崇的血统。
他的父亲是鲤族神皇许无情,他的母亲是人族郡主莫流月!
他是神皇许无情的孩子,是鲤族的太子……
但他亦是人族至圣莫归人的侄子!亦是东溟人族的小王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这位谋面虽少、但却给自己带来了福缘的舅舅端是怀着一些情感。
但此时听闻其死讯,红衣少年反而没有惊异,没有悲恸,有的只是一股淡淡的怅然之意,仅此而已。
不过……
红衣少年忽然开始警惕起来,他直眼望着眼前的老者,心头大动,难道此人连自己的这层关系都知晓?
毕竟此事,许离可是从未给他人说过。
神皇的五臣不知,五脉各主更是不知。
知晓此事的人,也便只有神皇许无情、莫流月、莫归人与许离自己。
可对于眼前的村祝此人,少年却是不得不时刻保持警醒。
此人,他看不透。
他接连几次被此人所算计,可怜他自己每次却浑然不觉。
少年不知道村祝是如何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但是他从中却是知道,此人的心机城府,甚至比那郭藏痕还要深沉!
“人族至圣也死了,看来这大道似乎有裂痕了呢。”许离尽可能地不想让村祝看出什么,有些心虚地干声应付道。
村祝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似是随意地道:“你的回答有点奇怪。”
红衣少年的心头咯噔一下。
“按理说像莫归人这样的大人物死了,你首先问的应该为他是如何死的,可你却仿佛在此抒情。”村祝的嘴角一咧道。
许离默不作声,半晌后才回道:“村祝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既然出过的言收不回来,许离干脆继续装傻,免得话语越多,破绽越大。
“他死在了一座岛上,没有人知晓其原因,不过当他的尸首被人所发现的时候,他体内的修为竟是完全消散,没有半点残余,所以有人怀疑,是莫归人的某个仇人,废掉了其修为后将之斩杀。”村祝兀自说出了莫归人死去的原因。
“老夫还真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够废掉莫归人这等神壶境大修的修为。”
老者感叹着。
少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心底总觉得有些惑然。
“那你知道莫归人死了,为何这世间的人都会感到不安么?”老者明显没有打算和少年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话锋一转地问道。
少年暗自为老者没有深究其话语而松了一口气,旋即摇头道:“不知。”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倒也很想知道,毕竟他从未听闻过,一个人的死居然可以主宰这么多人的感思。
这绝不是一般的手段。
“因为龙相。”不知为何,此时的老者吐出此语后,竟是看上去有些颓然。
许离也没在意这些细节,连连点头,示意村祝继续说。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曾有古老的传说而言,咱们这东溟大地的地底下,其实是一条沉睡在蜿蜒成亘古的天龙。”
少年的呼吸为之一滞。
“这条天龙是东溟的守护神,有了它,我们的东溟才能有此根基,但是若它一旦苏醒或是死去,这东溟大地就会随之塌陷,那时候,万劫不复……”
“但是亦是有着一些修士的体质,可以压制这条天龙,使其永远处于长眠之中,但又不会陨落而使这东溟大地化作齑粉,因而这些人体内可以容纳天龙喷薄的气息,这些人便被人谓之龙相之人。”
“而这世间的龙相者,只有两个。”
说到这里,村祝忽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一个是许无情,一个是……便是莫归人。”
“许无情和莫归人?”红衣少年蹙眉默首,低喃道:“怪不得两人都是如此至高无上的存在,原来这两人都可以借力于整个东溟大地的龙气,身怀如此龙相。”
可是……自己……可是许无情的儿子……
想到某种可能,少年的脸色微变。
见此,老者却是点了点头:“你应该懂了,你是许无情的儿子,也就是说,你极有可能身怀龙相的气运。”
许离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可是你们村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言罢,许离又补充了一句:“这次,我不希望大人再和我兜太多的圈子了。”
他已经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