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暮长夜,碎星如尘,似昏似明的幽光交缠在雾霭之中,少年炯炯的瞳目也仿似这星辰般,光虽微弱,却不闪不灭。
村祝似是有些意外少年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语,于是在一阵沉默之后,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如是言道:“太子殿下认为,既然这唯有的两条可以束缚这天龙的枷锁断裂开了,那么待得天龙复苏,这以其为地基的东溟大地会陷入何等局面?”
红衣少年一愣,随着话语在脑海里过滤,他的眼前立时浮现了一个天崩地裂、众生陨灭的凄惨画面。
他似乎明悟了村祝要做的事情。
可是,许离尚且还有一点疑惑未明。
“可是,这集气大阵是很久以前便已经布置下来,大人也说过,此阵乃是第三任村祝临终前所布下来的,那时候的许无情和莫归人都还处于意气风发的年华,没有任何陨落的征兆,难道这位第三任便是如此的神通广大,居然还能预测到许多年后的事情不成么。”
言及此处,少年的目光豁然变得犀利起来。
“太子殿下真是聪慧过人,一下便找到症结所在。”老者抚掌笑道。
许离一头雾水,一时间却不知道村祝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这便是第三任的心性过人之处了啊……”老者叹息道:“第三任自承继村祝之位后,便无时不刻都在思索着海埙村的溯源岁月,甚至还在机算着村落天机,谁知却算出了一道惊天大秘。”
“其实我们村祝的责任,本就只是庇护此村无恙即可,谁知这道天机一出,村祝的使命却是变了味道。”
“那么第三任算出的天机是什么?今日之劫么?”许离蹙起眉梢。
“不,他只是知晓了东溟大地的地底之处是一条天龙,而神皇和至圣皆是背负龙相之人,仅此而已……”
“……”少年无言,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打人的冲动。
你跟我又绕了这么半天,就是为了说这已知的玩意?
闲得蛋疼呢?
似是察觉到少年的不满,村祝大人又紧接着道:“所以我说过,第三任的心性过人。”
“他的天赋超人,身心与大道有着极致的亲和力,善于与天地形成共鸣,他参悟大道之后,再结合所知的大秘,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天道法则匮乏,规则将尽,这世间的万物都犹有尽时,那身怀龙相之人自然也囊括其中。”
“故而第三任早在多年之前便已经推算出,待得规则零落,龙相皆陨之时,便是这东溟大地的末危之日。所以,在那时起,我等村祝的责任,便再也不像曾经护佑小村那般简单了。”
“知者多劳,想必便是这个道理。”
老者说完,浑身的垂暮之气顿时膨胀了十倍不止,他的古稀面庞,也骤然变得愈发苍老。
红衣少年的心情异常震悚。
他得知了一个大秘。
一个足以震惊整个东溟大地的大秘。
但是许离的心里却没有半分身为先知者的欣喜,反而是一颗心径直沉到了谷底。
亦如村祝所说,知者多劳。
那么村祝将此事告知于自己,再结合先前他说过对自己的请求,许离不难猜测,村祝是想将他也拉到这件事中来。
但是许离从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哪怕这个麻烦波及了整个东溟,哪怕这个麻烦与他也有着一定的关联。
可他就是不喜欢。
“那为何不将此事禀报给人族或是鲤族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否则以你这势单力薄的力量,又如何能扭转局势?”许离如此道。
他的主要目的自然不会是真心给老者建议,他只是想祸水东引,不愿意让村祝死盯着自己。
虽然少年认为这种可能性不现实。
试想,诸如村祝这等城府心智,又怎会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事情?
其中自含隐情方是必然的。
“老夫倒是想,可你认为,这种事情说出去,那些自视清高、顽固不化的家伙们会相信我这样一个岌岌无名的遁血期修士?不要说他们那些老东西不会相信,更何况……”村祝的声音悠悠传来,话语中带有几分苦涩。
“更何况这等天机,一旦泄露出去,只会受到天道的反噬,引起劫雷,莫说你想开口,就是你有这个想法,都会被降临的劫雷劈成齑粉。”
红衣少年放大了瞳孔,想要张开口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你是如何将此事告知于我,却又不受到天道劫雷的反噬?”最终许离找不到多余的话,只得将各种问题噎下,如此地问道。
老者笑而不语。
忽地,红衣少年面色一阵变换,像是被什么给呛住了,又硬是愣傻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半句话出来。
村祝向他微笑致意,示意他开口。
“就是因为这个法境?”许离艰难地出声问道,仿佛很是难以置信。
天道的反噬所构作的劫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挡下来的。
古往今来,一些违背天道规则,行逆天之事的人,大抵都试着想要凭借各种手段与天道作斗争,以此换取生存之机,亦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
但他们大多都失败了。
要么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要么身残道伤,从此大道无望。
而那些少部分成功的人,也几乎都是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手段及底蕴生生将其扛过。
但许离从未听闻过,天道劫雷居然还会被一座法境所挡住。
“很惊讶是么?”老者似是随意地自语道:“如此避渡劫雷的方式,是老夫参悟了近半生才总结而出的。”
“三年前,老夫发现,法境与现实其实留有一层很玄乎的间壁,这层间壁,可以分化两界之间的联系,外界的干扰,很难对法境之内造成影响,就算是天劫,也得削弱……”
村祝轻声言道,可是旋即地,他周身的空间却是一阵嗡鸣,在黑夜中荡起层层涟漪,轰轰的雷鸣声已经开始徐渐游荡起来。
轰隆隆!!!
一连串犹如鞭炮齐绽的爆鸣声响起!
两人的神色皆是大变。
很快地,村祝便反应了过来,他眸光闪烁,深吸了一口气道:“太子殿下,老夫的时辰不多了,这就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请殿下听好了!”
“……”许离还有些发懵,一时竟是还未从愕然中反应过来。
“这集气大阵,消耗的是海埙村的气运,同时转加的负荷亦是由老夫来承接,故此,老夫的修为本是遁血期,却因此跌境血堵,落到了灵光期,这也是初始时殿下为何认为老夫是灵光修士的缘故。”
“老夫为了开启这法境,与你泄露这天机,强行燃烧了本身的寿元,才勉强地将修为恢复,打开了此境,只是为了将所有事情和你说尽,但是这天劫来势之快倒实在出乎老夫的意料,有些事情就只能长话短说了……”
老者的语速极快,他的眉结上满是皱纹的额前,有一股死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着。
许离感到一阵心悸,终是反应过来,他亦是察觉到了事态的不妙,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选择我……就因为我是这个海埙村里除你之外唯一的一个修士?虽然我是许无情的儿子,也许身怀龙相,可是你为何又是如此相信于我?”
他很惊诧,老者为何会这样信任他,甚至不惜消耗自己的寿元,还引来雷劫,只为了和自己在这个法境中言论。
“来不及告诉你了……我得赶紧给你交代完后事。”老者几乎是在嘶吼着与少年说话了,他的死气已经开始包裹住了他的身体,那轰然的雷鸣声也愈发的清晰。
“太子殿下请记住!等老夫死去之后,你便去老夫的屋中,柜子底下垫着的一张裹着油渍的符纸,就是操控集气大阵的方法,等你迈入遁血期时,你就试着将你的法相与大阵相融,若你的身体里有许无情留下的龙相之种,到时候,你就可以彻底掌控法阵,大阵将无法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因为那时,你便是大阵,大阵便是你!”
“等你练成这大阵中的龙相玄气,那你就是这东溟大地唯一可以压制天龙的希望!”
一股股乌黑的气流仅仅掐住了老者的脖颈,村祝脸色憋得涨紫,但仍是在尽力地冲着眼前的少年喝道:“还有,老夫要的不是你的虚与委蛇,老夫……咳咳……老夫要你真正地起誓!将它作为自己必为的誓言!”
红衣少年也出现了很不常见的慌张,他后退了几步,拧着脸徐渐吐出几个字:“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闻言,村祝的脸色黯淡了几分,但依旧道:“因为,老夫相信你是个心系苍生的人……”
“我?心系苍生?”许离差点没有笑出声了,他自幼在族中,便是以狠辣手段著称,被他以凌厉手段废掉的同龄人不在少数,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鲤族中会有那么多人倒戈的原因。
可是这位名义上为太子殿下的刽子手,却在有朝一日,被人说成心系苍生。
他觉得这是多么的可笑。
许离刚想满口回绝,可当他对视到老者那怀有希冀的浑浊老眼之时,心头却是涌上了几分不忍。
这个目光……也好像似曾相识……
以至于,他错过了出局的机会……
“太子殿下……拜托了……还有……小心你的父亲……毛大荫……”这位稀古老人,眼中流淌着泪光,用这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地道。
“什么???”红衣少年愣愣地立在原地,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可还未待得他想清楚什么,便看见村祝的嘴角一阵翕动,像是在念动着什么。
忽地,他便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气力,附上了他的身躯,许离还未察觉到是怎么回事,就只听得身后猛然响彻起无数规则碎片破开的声音,随后,少年眼前兀地一黑。
知觉仿佛痉挛了一阵,震悚开裂,许离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入了虚无……
什么也不见了。
“太子殿下……”将死的老者眼里泛着泪光,他蓦然地佝了一下身子,似是在鞠躬,也像是在叩拜。
“老臣牧绝言,就此作别……望殿下保重……”
在弥留之际,这位村祝大人的婆娑泪眼间,好像看到了几年之前,自己在无数人的追杀下,重伤垂死,拖着残躯游荡的画面。
亦是一个老者救了他,将他带到了海埙村中,给他交代了一些事情。
随后,他继承了村祝之位……
原以为就会如此浑浑噩噩地苟延残喘,却没想到在自己寿命将尽之际,却又碰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孩子……
可还不等他继续欣慰,一道恍若白昼的锥形紫痕撕开长夜,将此处景象悉数湮灭……
同样消失的亦有村祝的身影。
哐啷声响起,法境碎片若潮水般肆意散去,消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