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白日比交河要短，一日流连，似乎没做些甚么便迎来了夜晚。长安夏夜，微风中带着树木草香，伴有知了长鸣，可如真常常睡到半夜，便以为正身处西域广地，凛风呼啸横贯，沙尘飞奔张扬。而梦里总有那身影，勤勉细致，谦卑守礼。
阿若有信函予她：
别驾将有孩儿出生，这会是安西都护府里头个出生之孩童。众人甚是期待。
我很是想念长安各色干果蜜饯，可否烦你托往长安办差之实大哥替我捎带些回交河？
如真心中一颤，他到长安了？这一年，她一直请求父亲寻找机会助他调任长安，难道说事情办成了？
麴智湛直摇头：“大周吏治深严，岂容臣属干涉官职调任？真儿莫急，为父明日便使人到京中各处驿馆询问实郎下落。”
如真心中有挂念，翟日出席长乐公主所办之菊花宴时不觉出神恍惚。
公主问：“如真可是累了？若感觉疲累，快到内室歇息一会。”
如真借此托辞打道回府，将要登车之际，忽见一队人马驶近，远远见着只觉得奴仆护卫英姿飒爽，待细看，竟是一色女仆女卫。如真向公主府送行之家令打听，家令笑道：“那是公主之姑奶奶兼姨娘李都护夫人。”
如真疑道：“是姑奶奶还是姨娘？”
“既是姑奶奶也是姨娘。”
如真这才想起长乐公主之驸马乃是其亲舅舅裴公之子，这位都护夫人既是皇后堂妹，也是国舅裴司空之堂妹，便是公主姨娘兼姑奶奶。她一顿，问：“那位夫人可是安西都护李涵之妻？”
“正是也。”家令不再多言。
如真将望过去，对方为了谦让她人马先行，径直放缓了前进步伐。县公府人抱拳承让，两家人马各自而去。
裴夫人让行，乃是谦让之礼。县公府车驾华丽，路上行人避让，却是世俗法规所然。可如真万万不曾想到，那些避让行人中竟有她心心念念之人。
二人相遇不相见，许是缘法也。
且说在路旁另一侧之实户曹，正骑着驴赶往城西与抚军使王瑞及户部侍郎崔植汇合，一道解送天子之圣意及下放安西都护府与交河府军之犒赏。依天子圣意，上都护李涵赐封为从二品左骁卫将军，加勋柱国。都护府别驾许彦擢升为上都护府副都护，加勋上轻车都尉。其余一并随军武将亦有加勋进阶。
抚军使王瑞十分年轻，他对实户曹道：“实郎瞧着好生眼熟，总仿佛在哪里见过。”
实户曹道:“在下能入王军使眼缘，何其幸也。”。他并未道破，那年他还是名小小书童，每日尾随少主人与尚是少年之王军使一道上堂学。
崔侍郎则已过不惑之年，对实户曹十分客气礼待。想是同理户部差事之故，二人私下谈及阿耆尼人口风俗之事，十分投契。一行月余，将到西州时，崔侍郎对实户曹道：“实不相瞒，我此番前往西州，另有差务。实郎对西域熟悉，不知可否劳你襄助？”
“侍郎言重了，若有效力之处，但讲无妨。”
“朝廷急需了解阿耆尼人口户籍详实，实郎可愿冒险随我一道去往阿耆尼？”
虽说阿耆尼摄政王女欲攀附大周，可有多少忠心诚意？一但叛变，深处阿耆尼之周人便身陷险境。实户曹顿了顿，道：“在下愿与侍郎一道同往阿耆尼。”
*****
初冬，西域满眼尽是茫茫雪海，独交河一带温暖无雪，绿物已枯，枝腾零落清疏。而都护府西院里却暖意洋溢，婴儿哭闹声时断时续，一片热闹喜庆。
芙若靠立窗台侧，隐不住猜想那小院里之众人正在做些甚么。
那位名唤一燕之女子自进入都护府西院后，许副使另劈了一座小院给她独住。后来又听说她以未亡人之仪为骆丛守灵，想那骆丛对许副使有救命之恩与同袍之谊，照料骆丛遗孀，乃义不容辞。可眼见着许副使与一燕出双入对，眼见一燕怀有身，诞下孩儿，眼见许副使手抱孩儿，满脸为父之喜悦，芙若只觉得心中一刺，难以开怀。
院外有脚步声，听着急切，便见仆人引着一名沙门匆匆而入。芙若认出那是矢孤介上师，大概是来祝贺孩儿新生之喜。
矢孤介一身清冷，俊逸之姿让院舍光彩升辉。许副使笑道：“阿师此番来讨婴儿百日宴食，略早了几日。”
矢孤介道：“这百日宴食要讨，然而今日实在是另有急事相托。”原来大佛伽蓝里有位名为驲光之小沙门于今日晨让岸头府军给无故带走。
许副使答应往府军里打听缘由，未料岸头府军里之都尉也不知其故，只得了李都护之意要好好看管。此事甚是蹊跷，许副使略想了想，决定还是亲自询问。
此时，李都护正在天井练投射，一瞧见副使，便拉着他竞技。许副使快人快语问起小沙门被囚之事由，李都护道：“几番查证，此小沙门乃是阿耆尼王女之情郎，你说我们不当好好保护他吗？”
许副使十分诧异，道：“我们可要将这位小沙门送往阿耆尼？”
李都护投射得了全甲，略感索然，道：“那就要看王女如何打算。”又道：“瞧你这心思皆不在投射上。”瞥了眼西院上那身影。“还是回院里看管妇人与小儿去吧。”
许副使正疑惑，仆人已立在一旁等候禀告。他只得往西院赶去，仆人尾随身后，低声道：“郎君，出事了。”
一行人赶回西院内，只见偏院前守着数人，当先便是芙若，满脸惊恐与不安。
许副使拉她手，冰凉毫无血色，问：“她如何了？”
芙若哑声道：“她流了好多血，姚医官正在里面救治。”才说罢，门扉打开。
姚医官缓步而出，道：“伤口已经缝上止血了，所幸力度轻，匕首只伤了皮肉。我看她郁气深结，又是产后气血两亏，还是好好看顾她，以防再行自戕。”
芙若瞥看许副使，他眉头深锁，大步迈进院内。她不敢再看，他那关切神情刺伤了她。回到自个院里，婢女问用飨否？芙若道：“再等会儿，郎君好像还未用飨。”
婴儿啼哭声又响起，婢女劝道：“娘子用飨吧，郎君在偏院照看，也不知今夜回院与否。”
芙若草草吃了几口，细听偏院里动静，大概也歇下了。她满身疲倦，却辗转难眠。约摸天明时分才歇了半眯，再睁眼，副使已躺在身侧，眼帘乌青，倦容满布。她不忍吵醒他，想起婴儿晨间要起来哭闹吃奶，便悄悄下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