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光十九年初夏，实户曹奉命将新造之户籍文册运送往长安京。都护府雇了一名驭夫并一辆通幰马车，另有十名卫士同行护送。那驭夫是沙州人士，常年替商队四处运货，对入京驿道很是熟悉。那十名卫士皆出自岸头府，俱是高昌人，初次番上宿卫京畿，一路上不时向实户曹询问长安风土。
实户曹看着对长安满怀憧憬之后生，不由得忆起当初抵达京城之自个儿。
卫士当中最年轻跳脱那位张姓名元者问：“敢问户曹，这周制里府军卫士须轮流番上宿卫长安，那文官是否也须轮流到京中任职？”
实户曹不意他竟问起这个，道：“依惯例，京中官员会由中书省派遣到各地赴任。同样，各处地方官员有政绩卓群者，若有京中官员作担保，亦会调任长安。总体而言，官员若要升迁，须有在京与外放资历之政绩。”
张元抱拳谢过，道：“大周果然是天朝上国，想我高昌麴氏监国时，非亲近世家子弟者不能加官进爵啊。”
实户曹问：“张氏乃是高昌贵族，何以张兄弟如此有感而发？”
“户曹君有所不知，我祖父这一支并非高昌光武王所亲信之张氏，自祖父起，家中男丁劳碌一生，也未曾升越校尉之职。”
“张兄弟既已成大周子民，为天子效力定必前途无量。”
张元笑道：“承你吉言，共勉之。”
一月过后，终于抵达长安京，一众岸头府卫士随实户曹往户部递交户籍文书，其赳赳威武之姿引得户部官吏纷纷瞩目。差事一结，岸头府卫士便去往左屯卫营报到，实户曹与长随老全小顺三人留在平康坊西州进奏院内。
午后，长安下起细密绵雨，淅淅沥沥打在冒黄绿叶上，泛起清浅秋凉。实户曹遣了老全小顺留在进奏院旅舍，独个儿在长安城坊里漫步，不知不觉间竟行至昔日在昭国坊所租住之民居。
一个声音忽然唤道：“实令史吗？”（周朝有官吏之分，官位有一至九品，称作流内。官以下为吏，吏分一至九等，称作流外。令史乃是周朝外流二等吏员之一职称。）
实户曹回首，见是一年轻郎君，思绪一转，道：“阿生？数载没见，你可好？”
阿生忙道：“我……我都好。听说你往西州去了，现如今回任长安？”
实户曹邀他同进酒肆坐下叙谈，斟酒，道：“我随主君往西州任职，这回奉命入长安办差，待衙门主事官问完话便回西州复命。不知工部里诸位同僚安好？”
阿生呷了口酒，道：“唉哟，这是郎官清酒，当得与一般绿醅浊酒不同。”他将酒盏里清酒饮尽，笑道：“工部里诸位皆好。你可还记得那位主事郎官？”
“我记得他，进士出身，很是风流倜傥。”
阿生冷笑：“他一进衙门便是流内从八品下阶郎官，后来才听说他老父是中书侍郎，自少年起便进太学念书。早些时候，他老父受庶王子谋反案牵连，被贬岭南。他自个儿也饱受冷眼，便上请侍奉老父同往岭南去了。”
“人生祸福难料……”实户曹叹息，问：“阿生现下是流外五等典事了吧？”
阿生喝了几口清酒，有点飘飘然，自顾自道：“是也，夏初才升调五等，实令史……你瞅瞅我等在衙门里熬了多少年？想想我等书学算学出身之生员，即使考得再好，也只能当个无品无阶流外小吏！官阶有九品，小吏也有九等。寒门世家子弟要苦熬多少年才能拜官授爵？”
阿生瞄了眼实户曹身上所穿之浅青色杂绫常服（八品官员常服色），两目一眨，道，“实……实大哥已然晋升官位，小弟失敬，真个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实户曹苦笑道：“这也是当年碰巧遇上了外放空缺才有此机遇，边地苦难，岁月磨人。”
“实大哥可有打听到六部有司衙门所放之空缺？”
“实在汗颜，西州消息滞后，并未听说有司衙门之空缺。”
“以大哥之才华功劳与外放资历，定能争得一个回京升迁空缺。哟，你才回京，想必还没听说吏部那位新郎官。”阿生低声道，“这位吏部新主事乃是裴家幺公子，虽说是祖荫得来之官职，可他颇有才华，加之乃父是当朝司空，裴家又是太子母族。旁人多有奉承他欲竞得有司空缺职位，然而他油盐不进，半点面子不卖，被称作‘官见愁’。大哥要争六部空缺，过他这关，怕不容易。”
二人越聊越起劲，不觉宵禁在即，只得匆匆赶回下处。
实户曹躺在塌上辗转反侧，几番计较，终于翻开随身行囊，内有芙若特意托他捎来长安给麴娘子之信函。翟日，他吩咐小顺打听天山县公府确切位置，另雇了两匹驴子骑往递名帖拜见。
恰巧天山县公不在府上，县公夫人米氏亲自接见。“一别经年，户曹君可好？”
虽说是降臣家眷，但县公毕竟是从二品爵位，比正三品安西上都护之品佚尚要高出。实户曹连忙拱手行礼，客气问候。
侍女奉茶，米氏淡恬浅笑，道“小女在交河承蒙户曹君时时照料，处处关怀，实在不胜感激。眼下适逢户曹君入京办差，还请让我夫妻二人为君洗尘接风。”
“县公夫人请勿客气。”实户曹拱手谢过，“在下今日到访，乃是受人之托代为转递县公娘子之信函。”语毕，自包裹中取出信函。
米氏顺眼看去，正巧看见他腰侧挂袋，袋上绣有菩提花叶纹，米氏眉头轻皱，脸上笑意顿了顿，将随侍退遣室外，心中已百转千回，道：“实不相瞒，自我等入京后，虽有天子厚待，然心中无日不惶恐。近来听闻天子有意为我家如真与裴司空府上公子配婚，我那犟女子啊，说甚么也不肯，可我们如何敢拒天子之意？户曹君与小女相熟，不知可否托郎君你从旁劝导？”
实户曹道：“承蒙高看，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米氏低声笑道：“如此甚好。还请户曹君留下一道用飨。”
“夫人客气了。在下尚有差务在身，不可久留，还请见谅。后会有期。”
米氏便亲送至二门上，看着实户曹远远走后，吩咐左右道：“切不可让真儿知道此人在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