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示意众人噤声，道:“郎君早年常驻关外，许久不曾在长安京过年了，几位妹妹也是头一回在府中与郎君一起过年，郎君今早特意吩咐了要给诸位置办新衣。裁缝过会便要到屋里替诸位量身，大家也挑挑自己喜欢的花色布料吧。“
众人应诺，欢喜散去。如夫人王氏对芙若道:“芙若，听说你们采女都喜荤菜。“
芙若尴尬，一边偷瞧主母脸色，一边在心里暗骂屋里的仆人嚼舌，道:“这内府的菜烹得可口，无论荤素都叫人喜爱。“
如夫人王氏道:“妹妹娘家家境不好，难得吃上肉，多吃些个，姐姐理解的。但这肉荤呀毕竟腥膻，若惹了气味往身上，在这长安京里走动便会引人侧目。况且这素菜多食，不仅能维持体香，还能保持身段。你看你肉乎满身，待会量身的时候，裁缝嘴上虽然不会说，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能给咱们将军府丢脸。“
一番话说得芙若头一回检视自己的身姿体态。
许将军走进炊房，笑道:“闻着可香呀，何时能食?“
“炖好了，这便端到屋里去。“芙若往案上摆食，菘菜炖剁鸡，猪油淋波棱菜，烤羊排，葱花白麻子汤饼，都是她亲自下厨。
许将军边吃边赞:“这羊肉和汤饼怎生和常日里的不一样了，竟如此可口？“
“我用茱萸替代了孜然，这是我蜀地里常使的烹调法子。“
“我阿若既能出厅堂，也能下炊房。”许将军好生得意。
“郎君有慧眼相中了我。“
许将军笑，继而道:“你怎就吃这么些个?“
芙若低声道：“郎君可觉得我这身上肉膘太过了?“
“怎会?你这是恰到好处，再好看不过了。你若瘦得仙风道骨那模样，我可不敢把你供屋里，以免亵渎仙人。“
芙若嘻嘻一笑，郎君都不觉得她胖，何须在意别人的想法。
这二人像坊间寻常小夫妻那样有讲有笑，终日相伴，形影不离。许将军宠爱侍妾这一事传出府外，长公主送来了好些赏赐以嘉许芙若。府中一干女子愈发不忿，家母李夫人不发一言，任由芙若成为众矢之的。
话说除夕转眼便到，将军府众人围聚一室享用丰盛酒食以庆除夕。座上诸人依着年岁序次由幼及长，依次敬饮椒柏酒。众人酒足饭饱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烤火聊天，或竞斗骰子。
谁也不曾想到郎君竟带着芙若偷偷到坊间观看驱傩。二人在市集里各自选了喜爱的妖怪面具带在脸上，手牵着手混入民众中四处玩乐。
芙若何曾见识过如许热闹繁华，早已欢喜得无以复加。二人游玩累了，便来到长安京中饶有名气的昌海菜馆。馆中一席难求，店中博士恭敬说道:“二位若不介意，或可与别人共案。“
许将军略犹豫，便见不远的座上有两位食客向他招手。许将军看清那两人后，不由得吃了一惊，神色一敛，道:“二公子，三公子，今天真是赶巧遇见你们。“
那位二公子笑道:“来，快坐下。“
芙若不识对方，但见许将军拘谨如此，猜度这二人的身份必然尊贵，当下也不敢造次多言。
那位三公子笑道:“彦，快给你表兄介绍你身旁的小娘子。“
”这是芙若，她头一会到长安过除夕，今晚上我便带她四处游玩。“
二公子笑道:“芙若是哪里人士？“
芙若这才抬头回答:“奴是蜀地益州人。“
二公子道:“早年听家里的四姑父谈起他在蜀地的见闻，蜀地是个风华物宝的好地方。“
三公子笑道:“我只知道蜀地产蜀锦。二兄近年忙于研究各地物志，你说得上好，必是极好的地方。“
许将军也道:“是了，我记得四姨父有一套自蜀地捎回来的竹制茶具，精致简朴，泡起茶来，自有一份清香。”
芙若微微一笑看他，二人睇凝对方，眉目如画，情意绵绵
此时店家上来传菜，第一道正是蒸豚搵蒜酱。
三公子道:“这蒸豚虽切得薄，然而膘肉太过，让人看着生腻。“
芙若忍住笑，道:“公子容禀，这白豚肉是预先腌制烤过的，油腻已去，再到锅里蒸软，蒸好以后搵上蒜酱，口感酥软，听说是这菜馆里的招牌菜。“
许将军一听，嘴角藴笑。二公子看在眼中，举箸尝了一块，赞道:“芙若说得不错。“
三公子也尝了一块，点头道:“确实美味。芙若对饭食颇有心得，想来平日里你口福不浅。“
许将军嘿嘿一笑，嘴角略带起微末得意。四人言谈甚欢，不知不觉便已到夜深，只得匆匆散去各自回府。
三公子与二公子边走边聊：“想来刚刚这位便是许大郎家里那最近得宠的侍妾吧，真是个趣致佳人，我看着都有点动心，无怪乎许大郎这种不解风情的榆木也开窍了。听说她还是采女出身，竟没有中选，这采选使不会是收受贿赂了吧！”
二公子道：“即使中选了，还没轮得上你我收进府里。”
三公子一副了然，道：“父皇以下便是他，美人往他那儿送也是白搁着糟蹋。你瞧这许大郎，从前我还以为也是他那种断袖癖好，这会儿终于成饶指柔了。”
二公子淡笑，笑里却别有深意：“
“文钧隽破灭高昌国，大臣们都附议立高昌那个投降献城的麹智盛为都护统领，以代天子管辖高昌。可咱们父皇，他可是打着别的算盘。”
“父皇会有何盘算？莫非想派我大周的臣子去高昌不成？”三公子瞪大了眼睛，“高昌那鬼地方距长安相去七千多里，当中又有两千里漫漫黄沙阻隔。虽说高昌以汉人居多，但三面皆有胡国接壤，突厥势力又盘踞其中。谁愿意去如此险地？”
‘’老三，话可不能这么说，自古富贵险中求。咱们四姑父不是刚刚从高昌回来吗？高昌总要有人接手，就看谁被选中。”
初秋，天子御旨颁下，召封归德将军凉州刺史李涵为安西上都护守西州刺史，定远将军兼左屯卫郎将许彦为都护府别驾，不日开赴西州。
圣旨一出，许将军府中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哪是升迁，倒像是流放。听说那西州城荒凉得没有屋子，城里人要么像山里野兽那样住在山洞里，要么像畜生那样在荒草丛中围起栅栏以天作屋顶，以地作塌。”
“我大伯说，西州那里遍地都是胡人，那些胡人金头发蓝眼睛，十足十活妖魔。一到了夜里，风沙刮得像恶鬼那样尖叫，是名副其实之鬼城。”
“那些从沙州回来的人说，这尸体要是埋在那寸草不生的西域沙地，恁是过个几十年也是僵而不腐，那可是做鬼也不得安宁。”
仆人议论纷纷，碍于家主面前不敢放肆，终日为猜度谁人随郎君赴任西州而惶恐不安。一众女眷更是寝食难安，愁眉不展，后来听说戍守军将不携家眷同行，这心里那颗大石头总算落下。
西行需打点的物事繁多而杂乱，听说戍西府军还要押送不少改迁流刑的死徒充军西州。许别驾吩咐属下把流放徒众的户籍信息归类，从中挑选一批伎工匠人按技艺之能分以编整。
芙若不解，问道：“郎君为何要对这起流放充军之徒如此上心？”
许别驾叹了口气：“你没有出过关外，不知胡地与关中的差异。简单如那瓷瓦烧制，铁器冶炼，京中作坊遍布，能工巧匠多见，但在关外，工匠分散，技艺参次。此等流放充军之徒虽是死囚，但并非十恶不赦之徒。既已改徒刑，假若有懂得烧窑制瓷之人，一旦抵达西州便可助我等开办官窑烧制瓷瓦，若有懂得制铁冶炼的人，亦可助官府规统胡地的工匠铁人。”
芙若眨巴着眼睛，牵着他手道：“郎君之言让奴大有所悟。奴虽不才，但砍柴烧饭洗衣缝补之事还能得心应手，奴随侍西州，郎君起居饮食便不用愁。”
许别驾一愣，看她半响，方道：“边地苦贫，人人都不愿去，你愿随我同往？”
芙若严肃认真问：“难道郎君一直没想着带奴同行？”
“确曾想过，可若你不在身旁，那日子要怎么过？”看她一副憨厚娇颜，笑意升腾：“女眷不便与军伍同行，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