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
“是克拉拉吗?”声音低沉,富有音律感,就像电台名嘴的声音,而且如此亲密地直呼她的名字,让她的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
“哪位?”
“我是格莱戈·泽尔丁。”
她望了一眼固定闩,确保已经上锁。租赁办公室吹嘘过这片街区好转了很多,但克拉拉知道房租这么便宜一定有原因。“你怎么拿到我的电话号码的?”
“就在发票的底下。”
“糟糕,”她说,“你干吗打电话过来?你没收到我的邮件吗?”
“没错,我收到了。但我觉得我们应该面谈一下这个问题。”
“什么?”克拉拉用指尖拨开百叶窗,透过薄暮往外看去,确保他此时没站在她的公寓外面。他的地址上写着纽约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人在那里。“听着,我很抱歉,”她一边说,一边松开百叶窗的叶片,伴着小小的金属咔哒声。“交易取消了。一开始我就不该挂牌销售的。”
“但我已经付钱给你了,我都开始安排了,你不能就这么取消交易。”
“不,”她说,“我可以。我退还了付款。所以你拿回你的钱,我留下我的琴,我们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晚安,格莱戈。”她几乎就要挂断电话了,这时听到他的声音从小小的听筒里号哭起来。
“等一下!求你了!”
她把电话拿回耳朵上,对着话筒叹了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床垫上看着天花板。
“如果是钱的问题,我愿意加价。”他的DJ声线变得呼吸急促,升高了几个音,仿佛他在强装镇定,但失败了。
“跟钱没关系。”
“克拉拉,拜托。听我说,”他清了清嗓子,“我需要那架钢琴。”
她很烦躁地向上甩了一下那只好手。“有几千架其他钢琴在卖啊,更好又更便宜。”
“我就需要那一架。”
她闭上眼睛。“我也需要。”
他有片刻没说话。克拉拉能听到他在慢慢地呼气。“好吧,这样行不行,我租。”
“租琴?干什么用?”
“租一周,最多两周。钱你留着,我让我的人来搬琴。等我用完以后,会给你寄回来。”
“我问的不是多久,我是问为什么。”
“有关系吗?”
她想了一会儿。“好吧,如果我真的考虑要出租的话就有关系,但我不考虑。对不起,我现在要挂电话了。”
他第一次打回来时,她转到语音信箱,第二次也是。第三次她立刻接起来说:“请你别再打来了。”
“让我解释,”他仓促地说,“我是一名摄影师。我接拍商业广告、时尚类和人物拍摄,如果需要钱的话,我偶尔也接婚礼的订单,还有音乐——乐器、演唱会、CD封面,那类东西。”他停顿了一下,“有一个照片系列,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里面需要一架乌木色的古董竖式博兰斯勒。我已经找了一段时间,不过市面上没有几架。所以,如果你愿意考虑让我拍摄你的钢琴,那对我来说会很重要。”
她站起来,在自己的小客厅里踱步。
“克拉拉,”格莱戈说,“你还在吗?”
“哪种系列的照片?”
他那边又是一阵迟疑。“好吧,我在试图描绘音乐的缺失。”
“用钢琴?钢琴怎么能表现音乐的缺失?钢琴制造音乐。”
“是吗?”
她看向博兰斯勒。它的沉默既是回答也是非难。
“好吧,不是一直都能。”
“我对用来制造音乐的乐器很着迷,还有演奏乐器创作音乐的人。但如果乐师死了呢,音乐会怎么样?或者乐器被毁坏了呢?又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发出小小的笑声,听得出杂糅了不安与好奇。
“你有没有试过在车里或者在派对上,音乐开得很响,然后戛然而止。你能感觉到一种余音不散的寂静。你甚至都能看到它,就像空间里出现了某种物理转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想用钢琴——你的钢琴——作为这个象征符号:居住在一个音乐停止的世界里是什么感觉。我想把它放在那里展示,没人弹奏,就是一个普通的物体。”
她被他的想法迷住了:博兰斯勒在她的生活中正是如此。但她还是心存疑虑。“我还是不理解你为什么需要这一架钢琴。”
他回答的时候,声音很不自然。“小时候,我妈妈弹的就是竖式博兰斯勒,我从没忘记过它,可能我太多愁善感了。”
克拉拉的胳膊上再次泛起鸡皮疙瘩。父亲死后,她再没听过什么人如此热切地说起音乐。那似乎是他唯一热衷的东西。她想到自己的母亲:双手抱在胸前,连周六早晨都穿着一丝不苟的皮鞋,所有的衬衣和夹克下面都要垫上垫肩,就像个整装待发即将上场的足球运动员或者士兵。然后她想到父亲:去世之前他已经是个幽灵了,是一张打开了的报纸背后的影子,是电话里的空洞声音说,我回家会很晚,不用等我吃饭。就算父母无视彼此,也无视她,她还是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他们的黄色小屋,躺在客厅地板上,某种格调的古典音乐与飘浮在她头顶上空缭绕的香烟相互抵触。
“你会在哪里拍?纽约吗?”
“不,在加州拍。其实离贝克斯菲不远。我说了,我只需要一周或一周半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甚至都不用那么久,而且我很肯定一切都会顺利。我请来搬琴的人真的很棒。他们长年为洛杉矶的一个布景设计师工作,而且我以前做大项目时也找过他们几次,”他说,“这笔交易不错吧?出租不到两个星期就有3000块。”
没错,她心想,是不错。
“所以你怎么说?如果你同意我租琴的话,我们两个各取所需。”他听起来那么深信不疑,对自己那么确定,对比之下,克拉拉马上意识到自己对一切都不确定:糟糕的公寓、她的经济状况、与莱恩分手、她的未来,还有她不会弹又无法割舍的该死的钢琴。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我真心希望。
“好吧,”她说,“你可以租,但我要五千块,不是三千块,如果你租借超过两周的话还要加钱。钢琴每次搬动都会走音,调音可不便宜。行吗?”
“好的,”他明显如释重负地说,“很好,克拉拉。太棒了,谢谢你。”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就像一次爱抚。她把电话贴得更紧了。“我现在就把钱付给你。我的人这周六会到那里,就是27日。你可以吗?”
“可以,”克拉拉说,“顺便说一句——好吧,如果他们是专业人士的话应该会想到——我和三个朋友,加起来四个人才能把它搞上一段楼梯。”
“他们能搞定的。”
“你保证会好好保管它?”
“是,”他说,“当然,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签一份租赁协议。”
“我要怎么确保你会小心呢?”
“我们怎么能确保任何事情呢?”他说,“我想你只能信任我。”
他们挂断电话后,克拉拉在网上搜索他。他的网站上是他提到的各种类别的作品集,她全部点开看了一遍。他的风格很独特,他似乎喜欢鲜明的对比:大幅的天空和大地,人像在天地间移动。她尤其被风景吸引,传达出时间中停驻的动态:树间的风、沙滩上的浪、峭壁上溅落的海水、天空中翻滚的雨云。她饶有趣味地发现,人物摄影中很少有清晰的主体面孔;相反,他们的身份被隐匿在侧影里或沉重的阴影下,或直接模糊掉。这些作品感染了她。不浮夸、直白、干净。她点开个人简介标签。
“我记录下存在与不在,这样或许你能看到我所听到的。”
格莱戈·泽尔丁
格莱戈·泽尔丁在洛杉矶长大。20岁出头,他移居纽约学习音乐和艺术摄影。他为很多世界顶尖的广告及时尚摄影师做过多年助理,五年前创立了个人工作室。
格莱戈吸收了传统与现代摄影技术,将其与个人对音乐创作的理解融合,形成一种通感风格,被《纽约时报》艺术评论家尤本·歌德称为“对音乐、自然、时间与人性神秘力量的一种诠释,深刻抒情的同时也很直观”。
格莱戈接受纪录片、编辑和商业项目。关于预约、展览和订购印刷品的其他信息,请与我们联系。谢谢来访。
“将音乐从生活中分离,我们就得到了艺术。”
——约翰·凯奇,作曲家
与人物摄影中的模糊面孔不同,他本人的大头照清晰得惊人:躯干偏向一个角度,但面部直接转向镜头,一边的浓密眉毛挑起,好像同时显出傲慢又脆弱的神情。这张脸似乎自相矛盾,要不是晶莹的皮肤有羽翼未丰的气质,后移的发际线又留下了柔和的茸毛,他看起来会是一副凶相。他有丰满的噘唇,下颚的轮廓方正,尽管似乎暗含笑意,高密度的浅蓝色眼睛周围却不动声色。他狡黠的凝视毫不松懈,克拉拉感觉他仿佛就在房间里瞪视着自己。
让你或许能看到我听到的,她看着钢琴思考那句话。她知道一些人,他们的脑海里一直能听到音乐,一直在哼唱和吹口哨,或者跟着只在想象中敲打的节奏打拍子。她的父亲曾经带她去看拉赫玛尼诺夫和普罗科菲耶夫的作品演出,弹奏者是一个年轻的美国钢琴家。克拉拉对那场演奏会毫无记忆,但对父亲之后的评论印象深刻。他说那位钢琴家的手指抚过键盘的方式,还有她随着音乐的牵引摇摆姿态变换的样子,让他彻骨地感受到那些曲子。他还说只要他想,就可以随时再次听到它们:它们会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他说真希望他有呈现音乐的才华,但他没有,所以他对自己的心理记录能力也很感激。“克拉拉,你也会像那样在脑子里储存音乐吗?”他问。她穷极想象寻找答案,但一无所获,于是只能点点头。“那你懂我。”他郑重其事地说,然后沉默地开车送她回家。
她现在好奇起来,脑子里有一台自动点唱机是种什么感觉。只要她的脑袋里有东西卡住——电视广告音乐或者一首流行歌——她就觉得这东西导致她幽闭恐惧,等不及要叫停。用音响或者在汽修厂里播音乐时,她可以让它没入背景音乐,或者嫌烦就直接关掉,但现在她怀疑这是自己的缺陷。如果她能把一首歌收进脑子里,或许她就能真正学会弹琴。她或许也会像他们看到的那位钢琴家一样,很可能有一双精致干净的手,而不是长满老茧、沾有油污的骨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