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庄镇的北头，离公交车站不远，有一家“冬梅”的窗帘店。店主陈春生六十岁，个子不高，肤色苍白，精瘦，头发花白。裁缝老陈深深地眼窝上架着一副花镜，看人的时候习惯把头微微一低，目光就从镜框的上沿儿看过来。吃饭的时候，有人说话，他就停下夹菜，端着碗，目光又从碗沿儿看过来，似乎不习惯一边说话一边做其他事儿；只有坐在缝纫机前的时候，目光才从镜片中过去，双手不停向前推送布料，脚下一下一下节奏地踩踏板，目光盯着那根快速上下运动的针，一边似有似无地跟人聊天，不过他的聊天，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老陈不爱说话，所以接待客户，讨价还价的事就交给老板娘苏冬梅。
苏冬梅是高庄镇人。
三十多年前，年轻的苏冬梅从镇子北头走到南头，镇上男人们的头就像被线牵着一样齐齐地由北边转向南边。结了婚的老男人就跟没结婚的小伙子说：
“别胡谝了，看你们这些碎怂谁有本事把人家这女子娶回去?”
小伙子就说：“这女娃有男人了，在城里读大学呢。”
旁边有人表示怀疑，但马上又有人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予以证明，似乎他什么都看到过一样。
关于苏冬梅的风言风语并非没有根据。苏冬梅的心上人是她的初中同学，叫马建国。马建国早早就没了他爸，家里只有一个哑巴妈，是班上家里条件最差的同学之一。马建国初中的时候又黑又瘦，毫不起眼，苏冬梅却是女生里的人尖儿。一学期下来两人甚至没怎么说过话，苏冬梅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学习成绩特别好。苏冬梅成绩一般但是她有自知之明，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下去。虽然没再继续读书，可是苏冬梅越长越漂亮，一两年的时间就出脱成高庄镇数一数二的一枝花，也成了镇上光棍汉和非光棍汉们垂涎跟意淫的对象。
后来苏冬梅还会偶尔想起她和马建国邂逅的夏天。那天早上她端着一大盆衣服，在小河边找了一块又大又平整的石头，手掌拂开水面上漂着的树叶杂草，拿起爹的一件衫子正准备浸入水里，便看见对面一个男人扛着锄头正准备涉水而过，没走几步，一脚踩在滑腻腻的青苔上，一个趔趄摔进水里，肩上的锄头向苏冬梅这边飞过来。苏冬梅惊叫一声向后一躲，一屁股坐在了水里。那人听见叫声向这边望过来，愣怔了一下，随后便喊：苏冬梅！
马建国这时已经在县里的高中读高二了，他已不再是那个黑瘦的小男孩了，虽然仍然穷困，可是已经长出了一副高高大大，宽宽展展的身板，面貌舒朗俊美，眉眼间还透着浓浓的书卷气。苏冬梅怦然心动，在心里叹道：“这书真不是白读的呀。”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坠入爱河。马建国在县城读书，苏冬梅就隔三差五就到他家，看见哑巴女人就叫声“姨，我来看你了”，手里提着的面和肉就放在案上，临走时，有时还三块两块地留点钱。哑巴女人不会说，但并不傻，看见苏冬梅过来，就用袖口抹抹眼泪。马建国知道了，拉着苏冬梅的手说：“冬梅，我不负你。”苏冬梅心头一热，脸蛋上升起两朵红云，转身走了。
马建国参加高考前一天晚上，苏冬梅跟着马建国坐在水库边上，天上的星星映在湖面上，一闪一闪的。
马建国说：“我咋感觉心慌慌的？”
苏冬梅噗嗤笑了一声，把身子靠在马建国身上，说：“哎，你听，那边好像下雨了呀？”
马建国仔细听了听，说：“咋会呢？那边下咱们这边还能不下？”
苏冬梅认真地说：“你知道中英街不？窄窄的一条街道，一边是中国，一边是英国，下雨的时候就是一边下一边不下。”
马建国摸了摸脑袋，说：“不会吧，这咋可能呢？你听谁说的？”
苏冬梅又噗嗤笑出了声，说：“真的，你爱信不信。”然后把香港和中英街放到一边不管，问马建国：“先考语文是吗？”
马建国说：“嗯，第一门就考语文。”
苏冬梅说：“我记得你的作文写得挺好的？你正常发挥就是了。”说完，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马建国。
马建国也扭过脸看着苏冬梅的眼睛，说：“好，等我考上大学，我就带你去香港，去中英街，去看一边下雨一边不下雨。”然后一把将苏冬梅搂紧怀里。
苏冬梅在马建国身上失了身子，事后马建国又说：“我不负你。”苏冬梅听了，搂住马建国的腰，眼里噙着泪，说：“我不去香港，我也不去中英街。我只要你早点回来娶我”。
马建国如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于是苏冬梅觉得自己是大学生的女人，就把头抬得高高的，本来就长得漂亮，现在眼睛里就更夹不下其他男人。第一年，马建国回来见苏冬梅，说说笑笑的，没人的时候也亲热亲热，但苏冬梅却总感觉两人像是隔了一层纱。第二年，马建国再回家就不找苏冬梅了。起初苏冬梅以为马建国没回家，后来听爹说看见马建国在街道上匆匆走过，就再也坐不住了。吃了中午饭苏冬梅就骑上自行车来到刘秀村马建国家，马建国正收拾行李，抬头看了苏冬梅进来，愣怔了一下说：“哎呀，你来了，快坐快坐”。见苏冬梅不说话又面无表情，又说：“太忙了，学校事情太多了，我明天就回学校呀。”苏冬梅眼里立时就涌出泪水，一把抓住马建国，说：“你现在跟我说学校？你欺负我大学里的事情我不懂是吧？你放假这么长时间都没找我一次，你明天就走了还不找我，我来找你你还说大学里的事情多。你啥意思？你跟我说清楚啥意思？”
马建国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说：“今天你既然找过来了，那就直说了：学校里的事情确实多，你也确实是不懂，这是一。”然后伸着胳膊，指着面前的空气说：“你看看，我屋穷得这样子，咋样配得上你？这是二。”
苏冬梅说：“我嫌你穷了？你上高中的时候不穷，你考大学的时候不穷，你考上大学你倒穷了？你又是一又是二，说过来论过去就是嫌我搭配不上你呗？”
马建国不说话了，把头深深埋在两腿间。
哑巴女人呜呜啦啦地给苏冬梅递过来一杯水，拉着她要她坐下，被苏冬梅一把推开，险些把水杯打翻。苏冬梅一巴掌抽到马建国的头上，骂道：“你倒是说话呀！你狗日的把头扎到裤裆里是给球相面呢？是不是想分手你把话说到明处！”
马建国猛地站起身，说：“你说是就是吧！”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走出大门。
苏冬梅愣愣怔怔站在屋里，任两行泪水流下脸颊。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马建国早已走远。苏冬梅推开哑巴女人，狠狠地骂：“算我瞎了我的狗眼……”
院子里早就站着七八个循声而来看热闹的男人女人，男人的短头发，女人的长头发，无一例外地脏臭蓬乱，散发着因为长时间不洗产生的腐臭味。他们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像是在开一个讨论至高机密的会议，看见苏冬梅出来，急忙扭脸回避，却撇着嘴斜着眼用余光观察苏冬梅的脸色。
苏冬梅停了一下便走出院门，几个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眯起眼睛从她的长辫子扫到圆圆的屁股上，又从屁股扫到长长的腿上，最后从腿又回到屁股上。意犹未尽后，扭过脸骂身边的女人：“看啥呢！还不回家做饭去？”
苏冬梅回到家，锁上房间的门，把自己撂在床上呜呜大哭。任爸妈怎么叫怎么求，整整三天没出门也不吃饭。第四天中午，苏冬梅走出房门，刷牙洗脸梳头，说：“妈，给我下碗面。”她妈瞪大了眼睛，连声说“好好好，我去下面我去下面。”吃了面，苏冬梅就恢复正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再也不多看男人一眼。
她也不再提着油和面去看哑巴女人了，反倒是哑巴女人来找了苏冬梅一次。苏冬梅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任凭她呜呜啦啦了半天。最后哑巴女人又用袖口抹了抹眼睛，走了。
第三年，马建国就不再回来，就连哑巴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没多久哑巴女人就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在呜呜啦啦。她是一大早准备出门，脚底下不利索被高高的门槛挂了一下，一头撞在门框上，额头上便隆起一个巨大的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她被人扶着躺到床上，手指着黑黢黢的墙上儿子在各个时期为她得的各种奖状，哑巴女人就是靠着这些奖状活了后面这几十年。她指着奖状嘴里还在呜呜啦啦，于是有人急忙联系已经很久没有消息的马建国。一顿饭的功夫，哑巴女人便咽下最后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