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醉汉刘伶冷笑道:“小鬼唬不住人,便搬出大鬼来,我好害怕么?你们爱如何交待便如何交待,又干我底事?”
黄从事对刘伶一直看不过眼,总想借机斥责两句,又要在新来的人面前显显官威,原以为自己无论怎么说也是此处总管,过来训戒一下,刘伶再唱个诺,也就是了。万万没想到他当着外人竟也一点不给面子,登时脸上挂不住,厉声道:“放肆!我知道荐你来的人大有来头,但连督帅大人也不在你眼里了么?你即算是皇亲国戚,在扬州地面上也要掂掂自己的份量!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刘伶放声大笑,悠然道:“地头蛇么,不知是水蛇还是山蛇?此处水多,多数是水蛇了,水蛇和王八放在一起清蒸,用来下酒倒是妙品,哈哈哈哈……”又捧起酒坛直直倒入嘴中。
一般人无论躺着喝酒,还是笑着喝酒,皆会呛入气管或是涌入鼻腔,更莫说两者同时,但是刘伶却不知天赋异秉,还是有什么特别本事,竟然滴酒不漏,一口气倒下小半坛还不肯打住。方小刀在一边看得大为有趣,他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官,恨他们只会欺压百姓,见刘伶对黄从事毫不假以颜色,并将督帅大人与王八并列,当下大觉对味,对刘伶的怒气又消了一大半。黄从事却是脸色铁青,重重哼了一声,甩袖便走。
费宓发急,忙追在后面道:“黄从事,黄从事!”黄从事听得不耐,猛然回身斥道:“大呼小叫什么,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若再没事找事,我便赶你出去!”费宓张口结舌,原本想驱走刘伶,不料自己却反快被扫地出门,这弯在哪里拐的真是莫明其妙,无奈哭丧脸道:“那、那能否给我换个房间?我……那个……实在是……”黄从事冷笑道:“让你们住最差的房子,配最劣的护卫,这是王将军交待下来的,你要不服可以找他去理论,别在我面前啰哩啰嗦!”说罢,掉头怒冲冲而去。
费宓傻在当场,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分到那样的房间,碰到刘刘伶那样的恶人。但不明白的是,自己又何时得罪了王飞枭……慢着!最劣的护卫,难不成那姓刘的酒鬼竟是分配给自己的护卫,要不离左右一路前往洛阳么?!
费宓顿觉眼前一黑。
屋中的方小刀也听见了黄从事之言,蓦地里想起船上王飞枭眼中那奇怪的敌意,茫然中生起一股寒气,隐约觉得此次洛阳之行远非想得那样简单,不知一路上还会生出什么凶险怪事。
当晚方小刀和费宓便硬着头皮在这屋中住下,只是不敢再去动那些“垃圾”,还要留意别踢着碰着,直是无奈。好在久居鲍鱼之肆便不觉其臭,时间一长那冲鼻的酒气倒也勉强能忍得。
到了时辰,果然有驿卒送来饭菜,不过是些黄米瓜蔬,无油少盐,费宓吃得叫苦连天。方小刀既知这是王飞枭的授意,明白抱怨也无用,又想起师父说过,别人想要看你哭,你偏不要让他如意,偏要开开心心,于是放肚大嚼。刘伶自喝自酒,也不过来吃饭,方小刀便将他那份也拿来吃完。
临睡时费宓手脚颇快,先抢了靠另一处墙角的草席,如此方小刀便只能傍着刘伶睡在中间。初时还很是有点紧张,生怕他冷不丁又发起酒疯来。但刘伶不喝酒便蒙头大睡,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浑当两人不存在。慢慢方小刀便也放下心来,不知不觉堕入黑甜乡中。
第二日起来,去院中漱洗闲逛,这才见到其他同样来此汇集,准备前去洛阳应赏的人,有俗有道有儒,总也有十来个人的样子,但大都在中年以上,白发苍苍者亦有数人,年轻的只方小刀一个。
方小刀与他们无甚好聊,心底里亦看不上这些贪财之徒,又见黄从事几次进出,这帮人阿谀奉承的小人相,更觉厌恶,便一个人远远走开,宁愿看看庭花檐草,舞蝶轻燕。费宓却是如鱼得水,左溜右窜,和谁都相谈甚欢,不知者还以为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只是所有人都清楚这里人人都是自己潜在的对手,是以皆面上笑语晏晏,实则心怀鬼胎,尽说些虚头巴脑的玄言,生怕被对方摸了底。
方小刀逛了一会,院落不大,又不能外出,不多时便觉得无聊烦闷,宁愿去酒气冲天的屋中躺着。角落里刘伶呼噜打得山响,方小刀这才注意到他枕下压着一把单刀,刀鞘破旧不堪,和他的鞋子一个德性,暗暗好笑,心道此人如此落魄,怪不得满腹牢骚,脾气极差,不过也总好过外面的那些人。
忽忽又到晚上,方小刀因日间已睡了几觉,此时便睡不太着,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间感觉身边有异,猛一睁眼,发现刘伶的铺位上空空如也。方小刀发了会呆,心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地一点都未觉察到?”又想:“深更半夜的他会去哪里?嗯,这个点除了做贼,便只有赌坊和青楼可去,酒色财气那都是连在一起的,倒也不奇怪……啊哟,不对!如果现在蜀国和吴国派人来刺杀,摸到这里岂不一刀一个,一杀一个准么?”
又想到原本蜀吴细作未必知道自己也是去洛阳应赏的,可住进这里便等于是在额头上写了“此人可杀”四字。虽然一路会有魏国高手保护,偏生又被分配到了刘伶这种不靠谱的卫士。两下一来反而是大大增加了风险,还不如独自一人去洛阳更来得安全……
正在胡思乱想,忽闻瓦上轻响,声音比猫步还微弱几分,若非此时万籁俱寂,方小刀又修习了裴秀的内功心法六根聪灵,绝难听见。方小刀颇有江湖经验,知道这是夜行人在屋顶行走,不禁心头一紧,暗道:“完了!完了!怕什么来什么!也合着老子命好,他们头一个就选了这间屋子,真是房漏偏逢连夜雨!”
此时屋前传来卜的一声,便如一册薄书落地,应是那夜行人已跳入院中。方小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已停止,正想是不是要放声大叫,忽听见那夜行人的落地声中还夹杂着另一个奇怪的声音,好似有水波哗啦一荡。正一愣神间,房门推开,一个黑影纵了进来。
方小刀唬得猛然跳起,大叫道:“你、你,你……“那黑影亦没想到屋中有人醒着,也吓了一跳,但反应神速,低骂一声抖脚往前虚空里一踢。方小刀一个“谁”字还在喉中,便被飞来一物击中胸前穴道,就此失声,一屁股坐下动弹不得。
但费宓已被惊醒,睡眼朦胧中突见一个黑影站在屋中,吓得魂飞天外,刚要尖叫,那黑影鸳鸯连环凌空飞踢,又一物飞出,正中费宓面门,啪的一声登时将其打昏。
方小刀僵坐榻上,全无办法,只能看着那人。借着门外映入的月光,但见其身着一袭旧敝青衫,前襟酒渍淋漓,一双眸子烁烁发光,不是刘伶却是谁?
见到来者并非吴蜀细作,方小刀这才松了一口气,又低头看那击中自己之物,发现上面的大洞十分眼熟,正是那只早已飞打过自己一回的鞋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此人一定是出身“飞鞋门”,否则为何如此喜欢用鞋子打人?不过当又注视刘伶时,方知不是他专爱用鞋子当暗器,至少这次是迫不得已。原来其臂弯间挟着两大坛酒,手中还提着两坛,除了双脚还真无技可施。原来刘伶半夜外出是去沽酒的,不过这个点哪家酒肆还会开着门?这些酒的来路实在颇为可疑。
刘伶见制住二人,便不再理睬,反足勾上房门,光脚走到窗前案几旁,将酒坛放下席地而坐,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油腻腻的纸包打开,全是猪耳鸡爪之类的下酒菜,也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然后借着透入窗纸的月光,便在黑暗中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