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片刻,众人才算彻底回过神来,纷纷议论不止:“这姑娘到底是哪家的小姐?”“这条船十有八九是琅玡王家的,当然是王家的某位千金了。”“嗯,想来也就是王家能出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不对不对,适才听她叫什么王家哥哥,那便说明她自己并不姓王。”“有道理,或许是王家的亲戚朋友,肯定也大有来历。”“那是当然,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一伙会打洞,能被王家奉作上宾的岂是寻常人物?””那冷冰冰的小子倒确是姓王,也不知是王氏的哪位公子。“”别提那小子,瞧着他那副嘴脸老子便生气,要不是打不着他,早抽他七七四十九个大嘴巴子了。”“就是!居然如此唐突佳人,该打!”……
众声纷攘,俱是淡话,半天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渐渐也便散了。只方小刀还立在原地,依然看着那少女消失的地方,心中空落落的,就像缺了一大块。
回到舱中,船工送来的晚饭已摆放在桌上,刘伶早已吃过,双手枕头正自躺在铺上闭目养神,听方小刀进来,也不起身,斜睨他道:“居然看这么久,平时练功倒不见你这样起劲,脖子不酸吗?”方小刀一怔,马上会过意来,脸上一红,,忙埋下头吃饭。
饭菜粗疏,寡而无味,加之有心事,没吃几口便不想再吃,推开了碗盘。只听刘伶又淡淡一句:“这便吃饱了?果然是秀色可餐。”方小刀又羞又恼,但心中有鬼,也不敢还嘴,只在肚中回骂了几句。
往常晚饭之后睡觉之前,方小刀都会与刘伶东拉西扯,听他说一些江湖之上的奇闻秘辛,甚是快乐,常常直到半夜都意犹未尽,但今天哪还敢,怕不被刘伶损死,于是赶紧倒下睡觉。
却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直快到三更天还困意全无,眼前满是那少女清丽的身影。
正自烦恼,忽然外面传来了清冽的琴声,琤琤琮琮,珠玉错落,在万籁俱寂之中听来直如清流漱心。方小刀不懂音韵之学,但闻之亦动魂摇魄,只觉心中嘈杂一扫而空,清净如洗。情不自禁翻身爬起,这才发现刘伶不知什么时候盘腿而坐,正侧脸望着窗外,也在聆听这天籁之音。
方小刀不敢开口相问,只怕打破这妙境,便也顺着刘伶的视线向窗外望去,这才发现这琴声便来自旁边的王氏大船之上,只是船楼几处窗内皆亮着灯烛,是以不知操琴者在哪一间,当然更不知操琴者是何人。
刘伶目光悠远,深处光芒闪动,忽然一拍案道:“古人尝曰伯牙鼓琴,六马仰秣。果然诚不我欺!好琴,好琴啊!”反手呛的一声将自己那把旧刀拔了出来。
方小刀吓了一跳,不知他此时拔刀作甚。但见刘伶左手操刀,右手曲指在刀身上一弹,顿时在一片琴音中窜起一道金声,直如沧海龙吟。原来刘伶指中贯注了内力,弹在刀上,胜过金铁相击,更多了无数层次和绵长余韵。
紧接着刘伶五指轮转,错落弹击,铿铿锵锵,竟是把一把破旧的单刀当作了乐器,弹奏起来。大船中那位操琴者显是听见了刘伶的弹铗之声,亦领会到其心意,当下琴声不停,一同合奏起来。
只听琴声清冷优雅,刀声激越高亢,两者交织如神,丝丝入扣。双方虽未谋面,合奏之音却是和谐已极,悦耳动心。
方小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更听得心驰神迷,这才晓得天地中还有如此动听的声音,这样神乎其神的乐技,单凭耳听心会,便能合奏无间。
此时船上诸人早已全都惊动,有那通音乐之人听得忍不住击节叫好,也有无趣之徒因为被吵醒而抱怨咒骂,但刘伶全不理睬,身心俱已沉浸其中。
逆旅客船,一灯如豆,却笼罩在这广大的乐音之中,方小刀恍然出神,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直弹奏了不知多久,突然琴和刀同时琤的一声急响,然后双双止住,霎时间四下里恢复了寂静,但众人耳边却犹有乐音环绕不绝,窗外明月当空,窗前月影在地。
刘伶又静静地默坐了一会,这才轻叹一声,呛的回刀入鞘。
还刀声惊醒了方小刀,正兴奋地想说话,忽然刘伶转过头看着窗户,淡淡道:“丘护卫,你也喜欢音乐么,何不进来听,站在外面未免太煞风景。”
方小刀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紧张地也看向窗外,心想丘建在外面吗?他什么时候来的?又……又是为什么?每想到丘建的长脸和狭眼,方小刀总是心中发寒。
但是一眼望去,窗外月光如水银泻地,连对过的大船也照得清清楚楚,却哪有半个人影。
正惊疑间,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紧贴着舱室在墙板外响起:“乐音无间,在哪里听都是一样。如果在你弹奏的时候我来敲门,或者就那么直接闯进来,那才是大煞风景。我虽一介武人,这点道理还懂,刘护卫小看我了。”不是丘建是谁?
刘伶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这时丘建又道:“自古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刘护卫与那位弹琴的先生难得琴心相通,就不想过去相见结交,一叙长夜么?否则明天大家各赴前程,江湖漂泊无根,恐怕今生都未必能再相逢了,岂不可惜?”刘伶一笑,道:“你怎么知道弹琴的是位先生,万一是位女子呢?”
丘建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说道:“刘护卫又小看我了,我虽然不懂琴技,但如果连男音女音都听不出来,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刘伶哈哈一笑,道:“不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我想说的适才在乐声中都已说了,他想说的我也都已经知道。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巴巴地跑过去多一通废话,别人不讨厌,我都讨厌死了。庄周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虽不如古人,见贤思齐。”
静了片刻,舱外丘建嘿嘿一笔,说了句:“说得好,倒是我不通脱了。”然后再无声息。
刘伶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拉过被子倒头便睡。方小刀在一边却哪敢睡下,又不敢问刘伶,怕丘建听见。这时刘伶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你还傻坐在那儿干什么,不快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方小刀犹犹豫豫道:”可是那……那个……“刘伶不耐道:”可是什么,人家早走了,恐怕连梦都做上了。“
方小刀一愣,这才鼓起勇气探头到窗外张望,只见甲板上月光如水,果然影迹全无。
第二天一大清早用过早餐,即刻开拔。
方小刀站在船尾,望着仍然停泊的王氏大船渐渐消失在清晨的雾霭之中,虽知就算一直留在那边,也不会发生什么,但心中还是怅然若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
未几日出东方,湖面上金蛇万道,水阔天空,但这样的美景也提不起方小刀任何兴致,只回到船舱里埋头练习刀法。近日他的刀法进步甚速,虽离高手境界颇远,但已有了几分模样,只是从未真正与人交过手,尚不知实战能力如何。
刘伶倒也不再打趣他,除了随机指点他不足之处,又因地制宜教他“坐斗三式”。
方小刀奇道:“坐斗?我为什么要坐着跟人打,站着不好么,逃都逃得快一点。”他自小闯荡,又无武功,第一要义就是要活下来,为此可说全无禁忌,更不会觉得逃跑有什么丢人,江湖好汉的面子对他来讲全不存在。
刘伶道:“江湖遇敌难道还能让你先挑个时候地方吗?何况人心险恶,时时刻刻都有遭人暗算的可能。坐着打算什么?我趴着都跟人打过你信吗?”方小刀讶然道:“趴着打?!”仰头想了半天,实在想象不出趴着如何出招,只能不耻下问道:“这趴着是如何打法?就算双手可以反背,也使不上劲啊。”刘伶冷笑道:“你以为只有双手可以拿刀吗?”方小刀越听越奇,又低下头前后上下看了看,问道:“那、那还能怎么拿?”
刘伶随口吹了一句,没想到把自己装进了坑里,见方小刀不识相追问不休,逼得自己胡说八道,赶紧脸一板指着他道:“多问什么?现下说给你听你也听不懂,境界到了自会领悟。”举起手中刀,顺势转开话题,“看好了,坐打三式第一招,坐井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