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顺风顺水。芍陂乃交通要冲,军防甚严,原是个万全之地,这也正是丘建改走颖水的原因之一。走淮水黄河,虽可一路直到洛阳城下,但行程偏远,路上时间越久越容易出差子,而且那条路线曲折多变,险地不少,不容易应付。
黄昏时刻船已到阳泉,这里已是庐江郡的地界,颖水的南口近在咫尺。
丘建又如前日一般,不急着入颖水,吩咐在阳泉停宿一夜。这边与昨晚泊船的水湾不同,乃是一个石砌的码头,岸上即是大街,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甚是热闹。
正是晚饭时节,只听各处酒馆青楼杯碗齐鸣,丝竹悦耳,延客声、划拳声、炒菜声混成一片,又有阵阵酒菜香味飘来,不绝如缕,直让船上众人抓耳搔腮,心痒难熬,但是丘建之令无人敢违,只能在心中多多问候几声丘家妇女和先人作罢。
方小刀窝在舱中练了一天坐打三式,直坐得腰酸背痛,也出来松动松动。正在乱逛,忽听船尾一片喧哗,定睛看去只见数十丈外一艘大船正缓缓入港,想是也来此停泊过夜的。待再多看几眼,不禁大喜过望,原来正是王氏大船。
方小刀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好巧不巧,那船此回又停在了方小刀所乘之船的边上。
船工吆喝声中,大船落帆下碇,一阵忙乱,这些方小刀全不在意,一门心思四处眺望,只盼能再见到那个少女,哪怕是看一眼背影也好。
可惜等了半天,除了看到各色船工仆役四处奔忙,上下船采卖之外,船上乘客竟是一个也没见着,主人和客人似乎都对外面的热闹一点兴趣也无。那个少女天真好奇,活泼任性,这次竟也忍耐得住不跑出来,不知是被那个冷冰冰的王公子训住了,还是有其他缘故。
方小刀正踮着脚尖焦急万分,忽听身后有人冷笑道:“好巧啊。”方小刀一惊,回头只见丘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面,负着手悠然看着王氏大船,一张长脸似笑非笑,两只狭眼更是只剩下了两道缝,便像用刀子在脸上割出的两道口子。
这时丘建又道:“也好安静……”方小刀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珠,却不知为什么能感觉到他的瞳孔骨碌一下对准了自己,笑嘻嘻道:“真奇怪,是不是?”
方小刀毛骨悚然,哪还敢停留,赶紧逃开,直到船首才喘了口气。这边无人,众人已看够了新鲜回去准备吃晚饭了,于是方小刀趴在船舷上遥望大街,想用市井烟火气来祛除寒意和不安,好半天才渐渐平复下来。这时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一个人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但见此人身形魁伟,比旁人几乎高出了一个头,是以十分地显眼,而且鬈发碧眼,大袍敞怀,脖中挂着一串珠子,每一颗都有鸡蛋大小,却看不出是何材质,手中倒拖着一根黑黝黝酒盅粗细的长杖,在街上昂首阔步而行,竟是一个胡僧。
自汉朝永平年间,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白马驮经西来,于洛阳兴建白马寺,佛教便在中土生根发芽,初时虽只是在上层流行,但上有所好,下必附焉,又有朝廷的默许,是以渐有西域僧人在华夏四处行脚传教,北方尤多,相比之下迷信道教的南方倒比较少见。
方小刀也曾听闻过这些西来僧侣的种种轶事,却是从未亲眼目睹过,当下大感好奇,目不转睛地望之不已。
那胡僧走到正对船首处,忽然停下脚步,蓦地里转头向方小刀处看来,正与方小刀碰了个眼对眼。
方小刀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那胡僧长相怪异,以中土之人视之甚是可怕,直如地狱恶鬼,方小刀怎敢与之对视,慌张里便想躲开去,但不知为何就是转不开眼睛,就像被他吸住了一般。
落日映照下,胡僧一双碧绿的瞳孔像是两簇熊熊燃烧的绿色火苗,说不出的诡异,却有一种使人沉溺进去的魔力。方小刀又害怕又着迷,只呆呆地望着他,大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忽听耳边响起一个声音道:“喂,娃娃,你好吗?”
方小刀这一惊非同小可,初以为是丘建又悄无声息地跟来后面,但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不是他!”那声音粗砺嘶哑,与丘建的阴沉尖戾大相径庭,而且语调生硬,听起来非常古怪。
方小刀又迷惑又恐惧,但又无法挣脱那胡僧视线去察看身后左右,正在背上发凉,那声音又道:“娃娃,你不要害怕,是我在跟你说话……”方小刀这才悚然发觉这声音其实并不是从耳外传来,竟是在自己脑中直接响起,心头别的一跳,差点大叫出声,但喉咙干得却是连一点大声都发不出来,只下意识喃喃道:“你、你到底是谁?你在哪里……”瞬间想起了无数恶鬼附身夺舍的传说。
这时对岸的胡僧脸上浮起了一个微笑,同时那声音又道:“就是我呀,你不正看着我吗?好朋友,我来找你来啦。”虽然那胡僧嘴巴没动,但他的表情和那声音所言,在在证明确实便是他在跟方小刀说话。
中华武学中也有一门叫传音入密的高深内功,能在极远距离外说话只让一人听到,旁人一无所闻,但那亦是从嘴所说从耳所听,只不过是以高深的内力聚音直接传入目标的耳中。而像胡僧这般不动嘴便能让人在脑中听到声音,却是闻所未闻,这西域奇术果然诡异莫名。
虽然已知跟自己说话的是人非鬼,方小刀心中的迷惑却翻之更多,也更加惶惧,喃喃道:“可、可我根本不认识你啊,你、你找我干什么?”从方小刀往上数十八代也与西域没有一文钱关系,师门更不可能与之有何瓜葛,三清祖师都未必认识释迦如来,不要说下面的徒子徒孙了。是以方小刀听那胡僧说是来找自己的,怎不一头雾水。
那胡僧笑嘻嘻又“说”道:“你快过来,过来我便告诉你,然后再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比这花花世界还要更好的地方……”
不知为何,当方小刀确认是在与胡僧对话,全部意识凝聚于他之后,突然觉得他原本粗哑生硬的声音变得柔和悦耳,极之动听,笑容也温暖入心,让人十分信任,只感觉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吸引力,让自己跃跃欲试,便应道:“什、什么好地方?
胡僧的声音愈发摄魂,让人陶陶然昏昏然:“当然是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出的好地方,你跟我去就知道啦,快来快来……“方小刀此时已是完全不由自主,伸出手握住了船舷的边缘,但心底最深处却还有一丝犹豫,嗫嚅道:”可是……可是我还要去洛阳……要去救师父……”胡僧道:“好啊,没问题,那我就先带你去洛阳好了,一起去救你的师父,咱们现在就走吧。”方小刀心防彻底解除,点点头道:“嗯,那我过来了。”边说边爬上船舷,便要向前一步跨出,顺着船首与码头缆桩之间所系的一根缆绳走上岸去。
那胡僧笑容越发诡谲,他的这门摄魂术在完全控制目标之后,便能彻底操纵对方的行为。原本没有上乘轻功的人要在这忽张忽驰上下起伏的缆绳上行走难如登天,要点倒不在需要什么高深技艺,而是人很难对自身心理和平衡做到绝对的控制。但被摄魂之人反而没有了这个桎梏,犹如牵线木偶,能否走过这绳索,完全取决于施术者的手段。那胡僧在此道中浸淫已久,天竺的绳索之技又自古便是一绝,是以有绝对的把握。
正在方小刀将出未出险之又险时,突然半空里传来一串笑声,方小刀浑身一震,这魂牵梦萦的声音瞬间便切断了那无形的摄魂之线,将方小刀全部心神拉了回来。
方小刀一还魂,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船舷之上,而且夕阳已没,暮色已临,天上几点淡星,一钩冷月,甲板也空无一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愕然半晌才隐约记起前事,疾向岸上看去,但见街上人潮如织,却已没了胡僧的影子。
他不知这摄魂之术如果在施术过程中被打断,对于施术者极之凶险,颇有因此而狂乱疯癫之人,而且从此再也不能对那个受术者施展此法。胡僧不遁何为?
方小刀呆呆站在那里,恍如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这时那少女的笑声又从半天里传来,他回头望去,只见王氏大船的船楼上下早已张起灯来,最上一层更是烛火通明,不时有仆役端着酒食进出,应是正在进行一场丰盛的晚宴。衬着天水夜色,望之便如天上宫阙一般。那少女不时欢笑,心情颇佳,看来昨日与那王公子间的小小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一想到那少女此时正与王公子把酒言欢,方小刀胸口一阵酸楚难过。又想到适才正是那少女的笑声救了自己,虽然完全是无意巧合,人家根本就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方小刀却自觉冥冥中与少女有了一线独有的联系,不由得心中又是一甜,望着对过船楼喃喃道:“谢谢你,仙女……姐姐。”他并不知道自己和那少女到底谁岁数更大一些,但下意识觉得叫仙女妹妹似乎太过轻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