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对母子,华净墟呼吸止不住的急促了起来,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一晚,五岁的他因为吃坏了东西,腹痛不止,躺在床上不停的打滚哀嚎,那时候,因为交通不便的缘故,他的母亲根本没办法将他送去医院治疗,只能站是在床边,无助的看着他饱受痛苦的折磨,他永远都记得,当时他的母亲的脸上的神情,就跟石像上的这位母亲的神情,一模一样。
或许是这份思绪使然,华净墟下意识的走到了这个石像的身边,轻轻的伸出手,抚向母亲脸上的那一滴泪,似乎是想要将这滴泪擦去。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石像脸上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陡然一阵眩晕,等这阵眩晕一过,他眼前的景象陡然变化。
他来到了一个街市。
这个街市的布置跟黑色城池中街市的布置一模一样,街市上人来人往,喧嚣阵阵,有的坐在一旁跟好友推杯换盏,有的背负着双手,惬意的在街上散步,有的,在摊头买菜,跟摊头老板讨价还价……。看得出,这里十分的繁华,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人的模样,竟跟石像群的模样一模一样。
蓦地,天地陡然一静,一股诡异的气氛在街头弥漫。
街上所有的人都停止了目下的动作,抬头向上方看去。
华净墟顺着众人的目光,也向上看去。
目光所及,并不是原本的石洞顶,而是一个旋涡,一个巨大到仿佛可以吞噬整片天空的灰色旋涡,在旋涡中心处,有一只巨大的眼睛,冰冷、无情的俯视着城池,俯视着城中百姓。这只眼睛也是灰色的,正中处,是一只暗红色,血一样的瞳孔,说不出的妖异,说不出的森然。
随着这只眼睛的注视,华净墟骇然发现,这里的所有人,就连他也毫不例外,都在开始慢慢石化,这种石化,并不是一瞬间的,而是从脚到头,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进行的。
华净墟能感觉得到,这样的情形,是那只眼睛有意如此,它似乎是故意借此来折磨这里的人,他甚至能从这只眼睛里,看到那种变态的快感。
他很快便在街角处找寻到了那一对母子的身影,她们也在开始石化,小男孩儿似乎承受不了石化所带来的痛苦,撇着嘴哭出声来:“娘,我好痛……”
母亲看着孩子痛苦的表情,脸上露出了一种令人望之心碎的神情,可她却没有办法解除孩子的痛苦,华净墟能清楚的感受到,在这一刻,她是有多么的无助,多么的绝望,可她却没有将这份情绪表现出来,她默默忍受着比孩子还要强烈千万倍的痛苦,蹲下身子,将孩子轻揽入怀,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柔声安慰道:“小山,别怕,娘抱着你,一会儿就不痛了……。”
与此同时,街市上的所有人,面对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有着不同的反应,有的怒吼出声,喧泄着自己的怨恨,有的挥舞着拳头,做出最后的抗争,有的神情凄然,似乎已认命……。
先前在城门口从黑气当中传出的咆哮声再次在华净墟的耳边回响。
“杀…杀…杀……”
“吾以全族血脉,诅咒妖族永世沉沦……”
“天要亡我,我要逆天……”
“头可断,魂可灭,誓不向苍天低头……”
……
不管这些人做何反应,石化仍在继续,很快到了膝盖,到了大腿,到了胸口……。华净墟这里,不知为何,石化要慢上许多,当其他人的石化都已到了额头的时候,他这里,才刚刚到达膝盖。
“不……”当眼睁睁的看着那对母子彻底从活人变成石像之后,华净墟终于暴发了。
这一刹那,他的双眼变成了跟那只巨眼一模一样的血红色,他的双拳快要捏碎,一股赤色虹芒,伴随着在他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涛天怒火,直冲天际,在这石洞中,形成了一道接天连地的赤色光柱。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一个人,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杀一个人,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人。
伴随着赤虹的出现,华净墟脚上的石化轰然炸裂,变成一块块的石皮落在了地上。
“咦?”那只巨眼也看到了华净墟不同于常人的表现,忍不住诧异出声,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悦耳,可依旧冷漠。
伴随着这声轻咦,巨眼的目光凝聚到了华净墟的身上。华净墟只觉一道重逾千斤的大力猛然敲击而来,忍不住喉头一甜,猛喷出一口鲜血。
眼前画面一闪,华净墟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了黑色城池之中,周围还是那群石像,城池深处还是那道绿色幽芒,头上仍然是坚硬的石顶,没有旋涡,也没有灰色巨眼。先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可怕的梦境。
在他的面前,还是那对母子,他的手,还抚在那母亲的脸上,可是在孩子的脸上,却布满了鲜血。那是华净墟刚刚吐出来的血。
华净墟将手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看脚下时,先是一怔,随即骇然的“蹬蹬”连连倒退。在他的脚下,散落着几块石皮。
因为他的骇然,竟没有发现,那位母亲脸上挂着的泪珠,竟然诡异的消失了,仿佛真的被他擦掉了一般,就连她的表情,也有了一些细微的改变,脸上的无助与绝望消失不见,她的嘴角上扬,仿佛是在微笑。
不光是她,这里所有的石像上的表情都在同一时间悄然发生了转变,全都露出了莫名的笑意。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这…这都是真的。”华净墟没有注意到石像的变化,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几块石皮上,这些石皮,是在先前的影象里,从他的腿上崩裂下来的。
他的心性向来是平静如水,可在今天,他却数次激荡,足见之前发生的事情对他的影响之大。
但在这些情绪的转变之中,却仍然没有出现恐惧,这不是因为他胆子大,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甚至就连一般人在面对恐惧时本能的反应都没有,换句话来说,人类所应有的情绪,在他的身上,不完整。
不单是恐惧,就连他的喜、怒、哀、乐、惊等其他的情绪,除非是受到异常强烈的刺激,否则都很难兴起波澜。
这就是他为什么从来到白芒村直到现在,从头到尾都能淡然面对的真正原因。
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冷漠,很严肃,甚至曾有人戏称他是包公再世,笑比黄河水清,其实并不是他刻意如此,而是他天生就是如此。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
这是他的幸运,这也是他的悲哀。
幸运的是,这能让他从容的面对一切,这对一个随时有可能身处危险的人来说,是极为难得的。悲哀的是,他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只可惜,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人们只会觉得他太淡漠,太严肃,太难相处,导致他身边的人绝大多数,都对他敬而远之,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也正是因为这份天性,让华净墟的心神,很快便从激荡当中平静了下来,开始冷静的思考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究竟这一切,是不是幻境,那只眼睛的主人,是不是就是那只阴妖。
华净墟本能的认为不是,那只眼睛绝不会是那只阴妖的,它绝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只凭一道目光,就灭杀这么多人。
至于刚才他看到的那些是不是幻境,试一下就知道了。
华净墟随意选择了一尊石像,略作迟疑,拱手向它鞠了一躬,暗道抱歉,随即轻轻一掌打在石像胸口。石像在他的掌力催动下,顿时寸寸碎裂。
他没有看到,在这石像头颅崩溃的瞬间,它的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笑容,还有微微开合的嘴,似乎默默的说出了“谢谢”两个字。
石像崩溃以后,华净墟急忙上前,查看石像碎片,这一看,他的心神再次澎湃。因为,他在这些碎片当中,看到了许多跟人体内脏一模一样的石头碎片,有拳头大小的心脏,有弯曲虬结的大肠……。
华净墟不忍再看,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他的神色再次变得冷漠。
不管技术多好的雕刻工匠,也绝不可能雕刻出石像的脏腑,这就足以说明,这些石像真的像他先前看到的那样,是真正的人变的。
华净墟抬头看着石顶,之前影像当中灰色巨眼出现的地方,森然道:“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说出这句话,不是出于他的一时义愤。他的性格,决定了他这一生,很少说话,可一旦他开口应下某件事,那么,那就是他作出的承诺。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话语,就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城池内忽然吹起了一阵大风。大风吹在城内建筑上,嗡嗡直响,细细听去,很像是一群人在说话,话语的内容,只有两个字:“谢谢!”
大风吹在石像群上,城中所有的雕像,竟然同一时间全都化做了飞灰,被风卷着,亲昵地围着华净墟打了几个转,而后飞向远方。
似乎,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华净墟的到来,就是为了华净墟许下的这一个承诺。如今,他们等到了,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
华净墟向着风吹走的方向躬身一拜,直到风止方才起身,继续向城池深处走去。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决定,除了要除掉阴妖以外,还要去寻找这座城池内曾经所发生的一切的答案,那只眼睛是谁?它在什么地方?它为什么要折磨、杀害这些人?
华净墟绝不相信它是因为仇恨才杀掉那些人,以它通天的法力,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与它结怨,就算是彼此之间有所仇怨,那么那个孩子呢?那位母亲呢?她们又是何等的无辜?
无故残杀生灵,它就该死!
也许在这座池中找不到这件事的答案,那么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这个答案。
华净墟的做法,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有些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但在他自己看来,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若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若是袖手旁观,他心理这一关,过不去。这就跟他为了白芒村死去的村民而甘冒生命危险来到这里斩杀阴妖,是一样的心态。
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他才拥有了那股神秘的力量,若是哪一天他的这种心态没有了,那么他的那股力量,也将会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