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邂逅,如此简单
心中之月被伊眼,一眼看见伊的艳
而永恒是一角缺憾
侧/一测/就策一册万古的昏暗
那夜,天地清脆入帘
时间都追循着你,去圆
——满望——
穿秋水总是目光
明丽红尘,花翻沙页的沧浪
胡杨笔端坚持,王朝早已枯萎
萧萧——风声呼叫一片古道的凄惶
那地上,人小影长寸寸龟裂
问荒凉能否堪破,荒凉呵。
十五删
繁就简来说,漫天漫地有的只是一种东西——流沙。
在没有沙的江南传说中,黄沙里原本好象有着很丰富的内容,一把把张开。
里面一层层装裹着:驼队的悠远铃声,如弧线陆陆续续流长了一瓣瓣,围一圈人在火堆旁烤牛羊肉,口里吃着一片片香甜多汁的哈密瓜,异族少女的歌舞从中心升腾起热烈,而纱罗绕着玉臂细腰诉说着一缕缕柔薄,一忽儿把个人托起,化作飞天飘上九宵深寒的高渺……
这便是我的来意了。
但眼前除了沙子外好象什么都没有,我一时又觉得不该来了。
一路上也曾见过几名中年妇人,牵着瘦驼悠悠地走着每一条旁人不知道其目的地的行程(也或许她们赶路的心里也有着旁人不知道的焦虑。),再荒凉的道上也总有几个旅人会被网过同行一程,然后再迅速流落向四方。
土麻布的大褡裢在两个驼峰中间软软动荡着,有种隐忍的抑郁,与她们的头脸都一般呈现灰蒙蒙的糙砺,唯一鲜丽的反而是她们两腮常年被太阳烤晒出的高原红,衬着纵横的皱纹,黑红着几分惨烈,那决不是我心上梦想过的艳烈。
我亲眼感受到的边塞风光如今就好象一件尘封的瓷器,原本被在异域的梦想之火烤添上的鲜明釉色,到了跟前却一下剥去了华光,更层层风化剥离出黯淡的坯胎来。
黄沙火辣辣地拍在身上,日头下浑身热得要命。
这终久,得习惯。
其中一个皱纹丛生的本地妇人在休息时与我坐一堆磕点家常,她说她才二十岁。
她一边抽水烟,咕噜咕噜的声响里孤寂的烟每吹开一小股在唇边,未拉直就被迎面的风沙打散,那细弱琐碎的一口溅到我的脸上,和痒也不觉一丝。
这是人烟。
她说她原来一直在边关陪着她的工匠汉子塑像,照料他的起居,这会儿正赶着到邻近的敦煌镇小塞城去采办米粮。
她的去处正是我的来处,可巧。而我要去的,是否也是她的来处?
“哪里是巧合?”
她大笑,憨憨地呲开了一口大牙,“这河西十数州往来的客商,或者穿过沙漠再向西域出行,或者入阳关和玉门关后一路向东过去中原,都是在这边敦煌小塞城里打了尖。听说中原人不比咱大漠的人那么好客,尤其是乡村里的鸡毛小店,见你从边城过来,一碗水都要斩你十成,所以最好自家准备了远途的物资,不到万不得已也不用求告啥子人。
而这古丝绸路上交汇的驿站群只有小塞城一个,城里各国的各种货品都很充足,又被商人们称为“服物齐”。随你要去哪儿,都要在那里停一停,好好筹备筹备什么吃穿用度,接下来的那千万条路才好走。对了,你是要去哪儿?”
我摇摇头。
“你就这样走着去?”
那妇人见我不过孤身一人,空着两手竟没有带行李,脸上的神情虽看不清楚,只有连着帽用来挡沙遮脸的幂罗纱在随风飘荡,这副形容让她在她自己生活经验内倒是着实意外了一下。
大约是人的迷惑与无助中都别有一种楚楚可怜。此既消,彼则长,这神态很容易勾得他人却骤然强势起来,就如地面忽然陷塌一块,周围的流水就当仁不让地自动涌了进来。
于是那位妇人果断地劝说道:“这样的话可什么地方都到不了。这位小公子还是小姑娘……唉,你们南方小伙子也长得象女孩儿,俺实在闹不清。你是刚来这块吧,听我说,俺实在觉得现在你最好还是倒回小塞城里去。把要去的目的地想明白了,作计划准备着粮食,衣物和代步工具。这小塞城外面虽然说都是大塞城的地方,不过往东是疙瘩井三危山,直通瓜州。北边儿是上梁庙子,而东南面是莫高窟千佛洞,旁边不远有鸣沙山里的月牙泉,再往西北可就出了古玉门关了……你不是要出关吧?……”
“不是……也许不是……”
我低头思忖一番,笑了笑说,“那就再走回去好了……”
她当然不知道我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在这一带飘荡了许多圈,只是象一缕游魂般,再也遍寻不获那一个契机再世成人,只是寻找……
似这万里尘世满是粗尘细垢,白烟地上升起,接着黄沙,一齐烤打着陌上杨柳风里偏斜。
神色灰暗,如入火聚。
我这一走回头,路上的人倒是越汇越多了。
慢慢地,人语的聒噪也终于响过了呼呼不断的飞沙声。从荒凉的村落到大都会城镇,人流的变化每每都这样自然地从疏到密,好象一股股溪川都朝同一方向去汇入大海~~~~~~
要说到后来新加入的同道行路者,在我分析主要有三股:
有一股人马自称是从“塞上江南”的寿昌海来,男男女女有二十来人,十几岁到三十岁不等,旁边是一长串骆驼,背上趴着几袋一脸颓废的褡裢;
另一拨十几人差不多都是双十年华的女子,与我一样蒙着幂罗遮面,但闻纱下笑语铃动,面纱被呼吸的气息吹得鼓荡起来,如一群小蜂鸟在欢快展着翅膀。她们开口闭口间就是“我们天刖楼怎样怎样……?”那领头的一个女子身穿天青纱织染轻罗衫,衣裾披帛上月影笼着晓烟,淡淡。她被其他人呼作“慕容”或是“楼主”,讲话时那样温柔恬淡,又带着点北方口音的敦厚,大概也移居到此地不久;
再剩下那些就是甫入玉门关阳关的诸国商人,拜佛朝圣者,观光客和归国人士,他们该是在关隘处与前来迎接的使节,僧侣,官吏,友人们各自接上了头,于是也合成一拨都往城里行去,共有三十几人,胡服道袍官领便衣,官话胡话家乡话爪哇语互相间说个不停,热闹非凡……
此时各种话题一圈圈一波波,聚成了一片语音的汪洋,而我只是静默地呆在外围,水花却总不期在哪一刻忽然点在自己行路的脚背上,开一朵暖暖的。
水花。
“你是江南人吗?听口音象是。”说话的是一个带着褐色幂罗罩灰色面纱的女子,刘海剪一刀平,是今年开春时兴的式样,她基本沿着天刖楼的驼队走,有时又走到寿昌海那伙儿去嗑叨上几句闲话。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想到,旧时的江南风光故在,但别去多年也只剩得些口上音容。
人一旦失却故地,保留在身上的痕迹便少得可怜。而对两个陌生人来说,那彼此相似的口音却还不足以构建起一副对话。
所以那女子随口搭讪过一句后,就又转头去同别人说话:
“这么说……你们前几天就聚了一次头?那么,当然也见到了那个,我是指……大家都知道的……那只最有名的蛙王。寿昌海古时候听说也名渥洼池。这大概就应了‘如蛙得池’,这厢儿果然跳个生猛无比,”她一边说,一边向两旁眨着眼。
一众天刖楼的女子们都会意,纷纷偷笑。而寿昌海的那群大概出于“同海之谊”,总须回避则个,同时都把脸别了过去假装没听见,也有不厚道一块儿偷笑的,空气里轻轻两声咳嗽回过来,但掩盖不下那已勾起的话题。
仍在。
于是一个淡紫衣的女子又笑接起回答:
“漫荼说的可是龚相子老兄?……也见到了。其实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倒没有那么吓人,当时他那柔美温顺的夫人在一边坐着,他抱着儿子与大家谈笑,也是一脸的谦谦君子样,我猜想大约是这次聚会约在他家乡碰头,他也不敢太造次,怕暴露了真面目后在一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们中间不好做人。”
“就是,人原就是在那不见六亲的地方最流氓,半点顾忌都没有!但我们又是他的谁?凭什么要让他横行霸道?”
天刖楼一队中有个身着深紫苗服的女子恨恨道。
因为其他女子大多数都是淡彩素妆,清秀向人,比照下这女子就突显出一种鹤立鸡群的美艳来,说话间更是顾盼神飞,火星四射,并伴着习惯狠狠一跺脚,那一头足有十几斤重的纯银虫草冠饰就惊天动地飞扬起来,花枝乱颤晃得人眼迷,两串大银耳环也汀呤哐啷直摇响,她背上还盘栖着一条宝相花斑纹的大蟒蛇,见状跟着吐出红唁疾“嘶”两下,以助主人的声势。
不过用力过猛,一只脚却陷进了流沙里。
她对众口传说里的龚相子显然没什么好感,好象还很有些过节的样子,奋力拔出玉足后,转头叉腰就朝左边寿昌海的一干人等训道:
“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惯得他?听说他如今一找人切磋。整个寿昌海就翻沸起来,出手丝毫不知轻重,本身却还是个武疯子,就特别喜欢动手。依我看,这种没有自控能力的家伙应该用足十根大狗链牢牢拴在家里才好,出来就只会为祸武林!”
寿昌海那一作堆里终于有一名答腔了。
是个高壮的汉子,粗眉大口,但棱角生得并不分明,大块头里掖着些许落第文士的稀软,把谈吐凝结起来又能闻出一股略带迂味的固执劲,他道:
“我们都了解龚相子就是这脾气,不过他人还不算坏,季女侠,我看上次那件事他多半不是故意,事后他也道歉了……”
“要你多事来为这厮说项?他是怎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什么脾气作免死金牌能杀人都不犯王法?我的脾气也大得很,尔峥嵘大侠,要是我以后一见面就赏你个耳光,然后请你看在我一直这么大脾气的份上,就吞下忍住不要还手,可好?”
见她这样咄咄逼人,那叫尔峥嵘的汉子内心趋利避害的想法顿时占了上风,连忙一缩头,只暗中嘀咕一句:“还是古话说得好,好男不跟女斗……”
没想到那姓季的女子耳尖听见了,立刻干笑道:
“我倒知道男人之间都是怎么斗起来的。男人嘛……喜欢标榜什么豪气干云,见面故意互相猛打一拳高叫哥们,偏偏心里又都是不肯吃亏的,算着自己这份打轻了,总想找机会再打一拳过去扳平,但多饶上这一下子,那头又不甘心了,再捶回来。等两边都互捶得半死不活,两颗红心直似炉膛火,呼呼暗自积累着怒气,都毛了就真的扭打起来。然后伤重落败的一方又会去拉要好的兄弟来助拳讨回自己的‘公道’,最后‘众望所归’地扩大成群殴了,几方直要殴到遍体鳞伤才罢手,再休养去酝酿下一场。要是外头凡有看不过去的过来劝架,他们还要硬着头皮一起大呼打死不后悔打得痛快男人就该这样打。嘿嘿,寿昌海哪年不这样鸡飞狗跳个几回?而那位仁兄之所以养成一个见人就捶的恶习,也就是这股风气纵容的。我当天不过碰巧去那里游玩,遇上又在打架,我就好心去拉着,却远远一人架拳头就飞击过来‘热情招呼’,擦过我右肩,破皮红肿了一整片。且要不是我闪身得快,那厮就打中我前胸了!我一生清名都要毁在那只禄山拳上。他倒好,事后一点悔意都没有,不情不愿小小道了个歉,却大肆鄙视起我不够豪爽,说什么才看出女人的小家子气难伺候,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还来混啥江湖?
这可不是欺人太甚?!!!”
“也许他伸手的时候没看清楚。美宿你也想想,为了遮挡沙尘,这儿的人都头脸罩着幂罗,确实男女很多时候也是不容易辨别的……”
慕容楼主忙给在中间打个圆场。
这两拨人马要一有个冲撞,毕竟最不好做的就是她。
且这次寿昌海的头领似乎并未同行,要是闹将起来,说起来倒好象天刖楼一路找茬欺负寿昌海,而楼主却旁观不理。听在那边头领的耳里,由小小口舌之争引起两帮交恶火拼的大后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现在大部分武林人士对战争的观念仍是:拔剑凭一怒,舍身取面子,某个群体中间旦有一人起头丢了脸子,惯例是拉上全体兄弟去找回场子。
所以江湖就永远这样稀里糊涂地热闹着,风波四处,血肉横飞。
但这位慕容楼主并不想沾惹是非,她虽身为楼主,仿佛却对争执的局面有一种真心的惧意,很怕弄到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一有点苗头就立刻赶过来,好声好气先安抚自己人。
“我的意思是,他就不该对人乱伸手!”紫衣女子季美宿柳眉一扬,坚持道。
寿昌海那边有一个五短身材,五官极似大马猴的癞子头阴阳怪气地发话了:
“哦哟,女人就是豆腐,这么碰不起么?我说你们这些小娘们,终日朝着一个不存在的男人顶礼膜拜,爱死爱活,恨不得以身相许。那现在又来装仙女显什么清高?不小心擦到一下怎么了?当时你们一大群到我们这儿来唧唧喳喳遍地发花痴。我们寿昌海本来是供奉文氏窟里十天诸佛全体同伙的,那段时间里却硬被你们搞成了自在天一神繁荣的市面。我就弄不懂了,还不说如来普贤文殊等佛祖菩萨在上,就是天竺教三主神,那一众的天人群中,比大自在天牛逼的还有大梵天遍入天。呸,还不是见到那尊长得俊俏?全他妈看脸下跪!照我看,那玩意儿男生女相娘娘腔,美个鸟!”
他一竿子扫过一船,天刖楼的女子听见,面上全都现出了愠色。
一名绿衣女子白眼,冷冷道:“我们花痴的又不是你。要你去看什么?有病!”
慕容楼主转向他,也忍住怒气,正色道:“郭驴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两方不是早就达成盟约了?你们头领木浮生也同意,天刖楼是独供大自在天的,我们的姐妹在寿昌海就不多罗唣这话儿,为免喧宾夺主。不过你们也得约束好你们的人,无论个人信奉哪尊,言语间都不可侮辱别人敬奉的神明,都留些尊重,彼此才能和平共处。现在你这么口没遮拦乱咬一气,可是有意挑事?”
“切!”那癞子不理她,把怪眼一翻,双手搭在脑后,丢下众人大步流星昂首地往前走。
他背后,公愤顿时大面积燃烧起来。
天刖楼的女孩子们见到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纷纷冒火(这样的痞子面孔一贯是男人对女人所展现的最彻底最无理的藐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娇叱千声集合着轰炸过去,此刻前面就是走一头牛,都会被吵得耳根发烫:
“岂有此理!怎么说话的?!”
“这世上怎么生得出这种人来,还居然让我们碰上了,十足无赖!哼!”
……
而我身旁,却有一名蓝衫男子笑嘻嘻地来问:
“喂,三天前经过我们海子的是不是你?也是这一身的绛红纱罗,骑一匹怪模怪样的枣红色大马,就好象一团烈火在海面低空风卷过去,一下子就不见了。没想到在这里又再会了。你好啊。”
我把记忆使劲回推到来时路上,可惜,却想不起多少具体内容,只好说:“记得,我来的时候是在阳关附近的九连村稍微停过一停的……”
楚河汉界都在地上连辍一气,要是不挂牌或不看牌,光从表面土地一眼看来,倒并不会发现什么不同。
他忙点头道:“没错,寿昌海就在这阳关上的九连村旁边,古时又名渥洼池,俗称也叫‘黄水坝’……”
我忽然脑中灵光忽闪过一线天:
“莫非就是那……汉代出天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