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汉时一名被流放屯田的罪犯暴利长,某日设套子在渥洼池边捕获到了一匹身形高大,长相奇特,骨骼非凡的红马呈进宫去。
经手的官员多年混迹官场,所上的词表总能够紧跟圣旨公告“凡事但求神奇吉祥”的思路,便一口咬定这匹马是自己从水中飞出来的(难道被人抽着骑才舒服,要自己主动跳将出来?),那暴利长就是唯一的目睹者和证人,也是大功臣。
酷爱好马的汉武帝见到这匹好马后,龙心大悦,乘兴又把那“出水天马”的鬼话再加工了一番,更拉上一个“太乙神”来顺便吹嘘一下自己的伟大功名。
这马于是又变成了“神明对于帝王霸业持无比赞赏意见”的实物图腾,身价飚升,钦赐的宝号,大名鼎鼎记作“太乙天马“。
事情的最后,暴利长当然被免去刑罚,提前回家加官进爵一夜发迹自是不说,所有经手贡马的官员都升了一级,未央宫里一群妃嫔也戴面具作尽牛马形状,载歌载舞夜夜高声娇唱那首由武帝机要枪手挂武帝名写下的应制颂诗——《天马歌》:
太乙贡兮天马下,露赤汗兮流赭沫。
驰容舆兮蹀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举国喧腾,皆大欢喜,渥洼池也因而名声大噪,被誉为“天马故乡”,这几年才改制称了寿昌海。后来还听说三国时当过吕布坐骑又随关羽南征北战的一代名驹“赤兔”也是那匹天马的纯种后裔,这会儿赤兔马在“三分天下”中建立的功名自然又能被用来吹捧和证实另一匹更久以前的马匹的优良血统了。
历史通常就是被这么牵强串连,以拼成一处地名或者人名的光荣史。
蓝衫男子听说,连忙又点头,再一次敲定那历史上的地点:“不错,正是这里。现在渥洼池东面就是牧马场,结着马社,还养着万匹好马呢。”
这会儿我倒想起了从阳关曾路过寿昌海时所目睹来的“塞上江南”一些浮光掠影:
百里大池上碧波粼粼,野鸭水鸟成群,水面打着圈翱翔,东面是草场,南面绿柳成屏,西面戈壁辽阔,北面池水被引来灌注到沃野水田中,千亩生了万株青青,随风摇曳。
“端地是好地方,”我笑道:“可惜马太多了,蹄声日夜杂沓的,终归是吵闹了些。当时我就在附近站了一会,听见东面好似还有金戈铁马奔腾激战,杀声震天,莫非正与吐蕃或者西夏在打仗?现在可打完了?”
“这个……不是,只是兄弟们自己随便耍耍而已。”蓝衫汉子神情略微有些尴尬,似乎证实了天刖楼里那名叫季美宿的女子对于寿昌海“好群斗”的指控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辩解道:“是有些刚进寿昌海的人对那一触即发的斗争气氛过敏,其实是因为各自都养的马儿多,有些尚未驯服,控制不住脱了缰,或不小心踢到了其他人的马,这才引起马儿本家主人之间的冲突,至于那些冲突嘛,也就是一上头的小事,久了就习惯了。再说,吵过打过还是兄弟,反比别的地方要真性情。就象好马也不能一直栓着不让跳的是不是?急了总要遛遛脚的……对了,我看见你曾骑过的那一匹红马品相很奇特。那是匹什么马?啧啧,跑得是又快又灵光!那速度我见了,赞叹好久呢。”
“它叫猿骢。”我苦笑,“这一匹怕是世上最会弃主的野马了。要不是为了出那个该死的宫墙,我也不会骑它,没想到天马行空地跑着跑着,偏就在把一带把笼头和勒嚼都扯脱了,它一个人立我不巧就滚落下来,而那臭马乘机甩蹄子跑个无影无踪,没良心的畜生!唉,其实也怪我本不是它的主子,所以驾驭不住它。”
“哦,那它本来的主子又是谁?”蓝衫汉子好奇地追问。
边塞原野上,那些整天与马匹打交道而又不是牧人的,在某种程度上都相信“马如其人”这一说法,所以凡看到有好马名驹,往往对它的主人也会大感兴趣,觉得他一定是豪侠名士。
这是特殊地域上人与马之间的一种特殊情结。
但很多时候现实却并非如此。有时两匹好马的主人确实会由这样的马缘而结成生死之交,有时不会,有时甚至交恶。
我淡淡地回答:“它的主人就是——萍水云,旷寒宫,颜氏遇珂。”
寿昌海一名穿朱衣配墨剑儒生装扮的男子听到这名字后,意识内忽然产生些闪动,连忙在一边插问道:
“颜遇珂?是不是天台宗内判教第一尊者智锋大师之徒,被誉为‘奇迹’的那位颜遇珂?听说她还是前则天皇帝手下广武公的重重外孙女,当年吏部尚书颜真卿的后裔,尤其善于阵势与刀法,而她的居所——“萍水云”“旷寒宫”里机关遍布,也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至今没有一人能够进入观瞻……你竟然是从那个地方来?”
我笑笑:“我本来就是旷寒宫里的人。要说起来……颜宫主得以看到这匹猿骢,始作俑者就是她师父——智锋大师。”
记得是在那一年,智锋大师把猿骢牵到了十四岁的颜遇珂眼前。
这马生得很奇特,遍身血红,一张脸好象猿猴,眼睛很大,滴溜溜地转动,鼻孔里还虎虎地喷着气,一看就是大脾气,鬃毛披散,足有一尺来长,却并不飘逸,反而因为太厚重,从脖颈垂拖下来,好象一挂浓红的液汁。就这样,那一派暴躁嚣烈的生相也外流了几分猥琐。
智锋大师在一众门徒面前,三指拈螺般轻控着缰绳,而把马鞭子交给她,说:“这匹马是从边关处下套子猎到的,直接拉来,野性还没去尽,也正是这样才好。你要是能先驯服它,它就会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随心所欲载你到达想去的地方,是个非常好的出行工具。不过驯马可是一件危险的事,遇珂你年纪毕竟尚小,猿骢性格又暴躁,不知道你能不能降得住它?”
“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那猿骢本来就一直不忿自己误落陷阱的遭遇,又落到功力高深的智锋大师手中没奈何,望天正无赖地小步踢踢踏,但乍然听了这好一句轻描淡写,再看了说话人一眼,发现她竟是一个纤瘦柔弱的小姑娘,顿时火冒三丈,发全力脱了缰,朝颜遇珂猛冲过去,显然是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一个下马威!
变数!
发生的间隙。
智锋大师仿佛站在世外天涯,定静得任凭山崩云裂也不动容,只遥遥喝道:“于意云何?云何降伏其心?!”
“应如是……”。
颜遇珂忽然想起这本是《金刚经》开篇须菩提长老提向释迦牟尼的著名问句,而那整本经书可以说就是为了解答这一句,她出于本能的接口后,沉吟片刻(这时马已近她不足一尺,冲力威猛得几乎要把她身子都撞飞出去),一片迷惘虚空里灵光忽如流星四溅,惊爆开一个闪电的顿悟。
她蓦然抬眼,坚定地清叱一声:“——如是!”
接着一纵身轻巧飞起,把眼角余光一勾,就在千钧一发中窥出了疾驰中的马背空门,横跨了上去。双手抓牢着缰绳,身体紧紧粘在马上,被带着一路泼风般飞奔而去。
于是,在人与马之间,狂奔与勒紧之间,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角逐,双方都只有自己知道这种险峻的形势——那高来低去中的剧烈震荡。
颜遇珂被颠得头昏眼花,金星乱冒,胃里也渐渐翻腾起来,她一发狠,拿着马鞭连抽了几鞭,那马吃痛,更加上蹿下跳,满山遍野乱转。
她最后从腰间拔出了独门武器——“桂魄秋匕”,挥手一刀,马脖子上急划了一弯血口子,然后俯身对马耳朵沉着声一字字灌道:“我知道你是能听懂人话的。那现在你就听清楚了,你要再敢放肆一下,我立刻就砍下你的马头!我说得出做得到!给我……停!!”
红色断鬃漫天飞起,如乱絮旋起飘舞,本是向后,但空中忽被一股强风一收,一顿后全改了方向而往前。
同时颜遇珂也不由得往前一倾,一头黑长发从颈后发脚分两路激扬上青空,如书法里的一笔力提,再依依地散落回胸前……
动作的整个过程,是因为马挨了她一刀再听到她说的话,吓得浑身颤抖,脚步竟马上收一个急刹车,再不敢乱动。
——于是一切……戛然而止!
四围是鸦雀无声的哑然。
天台宗门徒们都从这一刹那静谧的空气中感受到了一种千古窒息的压迫感——比起策马狂奔时更浓烈的杀气,铺天盖地弥散了出去。过一忽儿地上尘土逞圆波状散张开来,不少拍打到旁观者的脸上,校场风沙追迫人群,提袖遮面的纷纷扬扬。
颜遇珂便在此时蹬鞍下马,直视着大师,缓缓说道:
“我以为,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纵控不住的烈马,除非是人对自身缺乏信心,缺乏降服它该拥有的智慧,毅力与决断。”
她的脸色却出奇苍白。
在场的人都赞叹鼓掌,为她这项豪杰式的壮举,与她用“自立根生”去拧结成一股冲天傲然去阐释壮举的好答案,当然也有人对她生了畏惧,说她这样的强悍姿态准是又一个当代武则天的雏形。
“这就是你选择的法门吗?”但智锋大师却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以强克强……这样倒也好,但代价也毕竟是……”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颜遇珂咬着牙,脸色发青,身形也摇晃起来,只挣扎着一步步自己走到背向人处,弯下腰就大吐起来。
智锋大师见状,又叹了一口气。
颜遇珂接下来大病了一场,足有好半月才恢复过来。
猿骢也已经安静下来,一番角力纵是马也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只得乖乖地一任人梳理冲刷,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它的鬃毛被一匕首削去了不少,蓬头垢面被利落剃平,反而添了几分正人君子般的俊俏,但是马脖子上还在狠狠地淌着血,刀疤留去一长道,终身伤。
而过来牵马的仆从这时却发现鞍座上遗落了指甲大的一块血斑,闪着幽幽的红芒,冷艳如霜。想是方才一番战斗太剧烈,把她脆弱的***也扯裂了。
女儿红流落到上头,那鞍垫本是用敦煌驼绒掺金线织就的,图案上画是万里大漠,纵横勾勒一道道书脊般的曲折丘壑,大块面泼洒出荒凉的壮丽山河,极似眼前。
而那一小垛鲜红,多少年也洗之不褪,一径儿固执地向着纹理尽处自沉自淀,最后便演化成了一抹西北云天里的凄厉。
侠/霞光。
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和这样的一个女子身命朝夕都相处在一宫里,是幸运还是不幸?
“哦,颜宫主为人很严苛吗?”朱衣汉子道:“我只知道她的心法‘冷凝不净’甚是厉害,听说是为智锋大师亲传。而我也曾有幸偶然得聆大师的法偈,端的是神妙奥义,一段天然,万古归流,业劈当世无明。不过他门人倒是一个都没见到过,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不严厉的话,如何现在无人知晓她那旷寒宫的具体所在?”我笑道,“隐蔽同时,也是一种严厉的封锁。只苦了我们这些宫里人,想出去松松神都不行,憋闷透了。也正是这样,她降伏了猿骢后就没再骑过,以她的性格,根本就不喜欢把自己交给一匹随时会发飚的疯马,一向觉得还是她自己的‘露地白牛’走得稳当,那一乘是她根据三国时‘木牛流马’改装的独轮车辇,进退圆转都由她亲手布置,才是万无一失。
但猿骢确实是匹好马,也只有它才能够跃过设在宫墙外围的‘情光玉栏阵’……当然,本来没有酒也是不能的,那猿骢爱酒如命,跳墙乱性发挥实力一般都得在酒后。旷寒宫里本来一向没有酒,不过颜宫主这一阵心情不太好,所以倒空了一坛桂花酿。她喝了一点,那马乘机喝了许多,偏又赶上她十五月圆的闭关日,马借着酒劲上天入地,到处乱走,我就偷骑在马背上一跨栏飞跃出宫……莫名其妙地就来到了这里。”
朱衣墨剑的男子觉得这来历过程加上人物都很有传奇色彩,不禁对我的身份也连带产生了几分好奇,笑道:“那姑娘你又是哪位?”
“朱玑。旷寒宫的‘自自’朱玑。前面的两字是我加的外号,因我的人生观是自由自在,自娱自乐,自弹自唱,自破自立……这一大串个性形容都是我喜欢的,中间恰好都有两个‘自’……”
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有请问对方,来而不往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忙福一礼:“看来阁下见识也十分广博,敢问贵姓?在哪里高就?”
朱衣儒生彬彬有礼地抱拳道:“不敢,在下叶断霜,游历四方,现在暂时在寿昌海客居。”
这时寿昌海与天刖楼的口角已渐渐平息,但短暂的静默一顿,哗一下却爆发出了一柱更巨大的声浪,两帮本来在吵架的人忽然一齐发出惊呼来,同朝着某一处喷发。
我连忙转头去看怎么回事。
抬望眼那声音所向,只见赭褐色巍峨的三危山背后,崖岸好象惊了涛声。迎面拍打来了千万道金色的光束。熙熙融融成一片洒在眼前,那浩瀚黄沙里竟如妙法开莲华,片片张现了。
一幕:奇景。
这一种沙漠上的特有景观,过去与今朝曾有无数的人见过,它叫作“海市蜃楼”,或许是将荒芜伸长到了尽头,物极必反而孕育出的一份辉煌幻象。
众所周知,它古往今来都特别青睐沙洲大陆,在这里时有发生。
就如前秦有一个名叫乐僔的中原高僧曾游方到此,正放了锡杖在咸水河里洗脸休息,抬头忽见了宝台莲池,乐曲悠扬,十方神佛端坐在一个光明极乐世界在听如来说法。
乐僔欢喜踊跃,认为此地现庄严净土,应是佛门圣地,于是就在山脚募捐开凿了第一个洞窟,在窟内参禅修行。此举也开启了这里凿窟立像的风气,以后各朝在这里出钱开窟的皇帝,将军,供养人等络绎不绝,而岁月背后所留下的建筑雕像,壁画,文书(统称为“殿窟圣景”,或是“窟景”)等都集合成了那一道千百年后夸耀世界的敦煌艺术长廊。
我看到的这出海市蜃楼,所显示的内容并非一般坊间流传渲染的两生弥勒,东方药师,西方弥陀等诸净土经变的景象。那些大多都在用力描绘一个楼台宝树,轮车莲花,佛主安详说法,天人环绕拱听。国中子民得以享受众乐而无有众苦的金碧辉煌的大路货乌托邦。(近年来现实疾苦,这样的‘空中大梦’许多人都已经厌弃再做,也包括佛学界的大德们,其中天台宗就是持明确反对意见的一派,直说这种宣传是谤佛。)
但我眼前所见一幕场景,却是人界勾心斗角,畜界弱肉强食,鬼界炼狱化血叠合交映,其间也有天人飞舞,修罗征战,佛陀坐莲……所有美丑碰撞相间,有时相击,有时相亲,平等不灭差别,善恶互相圆融,杂乱中更有一种诡异的真实感。
我端立在这宏大的“蜃景”阶前,竟不知自己是身处在什么世界。
因为体验的无比真实。
此刻远处的日头都向三危山崖后抱着飞艳的好容颜沉下去,两边浓暮就顺势翻涌过来侵占地盘,渐起——合拢——层层涂抹天色~~~~
转浓——落暗——丹成……
深青。
六道众生都鲜活地栖居在一片金光里活跃,结成了前景,那深青的天色就自然作成了后景幕布。但是我隐隐觉察到,尘嚣妙乐之上的那一色深青里仿佛藏匿着一只巨兽,因为云层金光偶然洞开一刹那间,露出了一只青黑色的兽爪,马上我又回忆起那兽爪的细节,觉得更象一只青筋暴起的人手。我确定,就是这怪手从上方的天宇一角豪壮地提携着整个不思议境,似乎那蜃景里种种生命,苦乐情仇都是一只不知来处的巨掌上盛开的乾坤。
——那是谁的手?六道的创造者,保护者,还是破坏者?
我没有再想下去,心底忽尔升起一股寒意
——我们所在的现象界,竟是掌握在谁手里?
这蜃景上方的巨手只悄悄一现即没去,所以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茬儿。
寿昌海众人都在认真观看蜃景内的众生象,合什赞颂道:“神佛聚首,化三道会照,好!精彩!此地虽然并没见到文氏《摩耶六道明义经变》的全貌,但看到这一段也算有幸了。”
天刖楼的女子则朝天指指戳戳,又跳又叫,尖利的女高音直穿云宵:“看!看啊!大自在天!没想到这出里也有他法相现身!真是……太好看了啊啊啊啊啊~~~~~”
我被她们的华丽的赞叹声勾引,目光特为去瞄准了大自在天。
一眼——
“因天地之无限浩大,人便小立形影,用以作删减世间的依据。”
我一下子想起了颜宫主曾独立花荫深处发出一声感慨,那一声叹息好象红叶题诗,将凄婉,尽付去,流水幽转,与她在人前表现的大是不同。
以后的人则都爱去想象她时时都是冷艳而不食人间烟火的。
她说:“一个人心里就只有一个人。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人,于是整个世界都是开在他鬓头的繁华,随他的喜乐盛衰而枯荣。但他形影总是落在彼端,旁人能看见的枯荣却是我的脸色,象他。”
就象,我一眼看到的这尊像吗?
我只知道这一眼开始后,纵是万佛仍然闪耀,从此我就只见这一尊独明了。我屏息敛气,详详细细地看他,心里都是惊叹
——他实在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