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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满望—— 十九皓(三)

“瞧,说到这些‘花叶里显现出的世界’的真假问题,就是‘般若破’这个阵势的老大难了。”

智锋大师三句不离本行地把话题又转回去,还是说他这棵神奇的“摩耶树”,他沉吟道:

“难就难在,它所呈现出那些景象片断的时间,未必是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显现时总会滞后一点,有时候抽了风也会散布些关于未来的预言,又或者根本是两片叶子碰叠在一起,随机拼贴成了一些错觉和假象,但其实么……这古今世情人性也并无不同。

另外,事物所处的本来空间不明,大小在这里能够随意伸缩,却也使人判断不出其实体的大小。好象视力再差的仁兄也能看清楚一只急速飞动中的蚊子的吸管,复眼,绒毛……当然都能得看见了,因为那一次我才用凸镜拉到那里,乍见一只蚊子的影子布满了整个水面,大得象头水牛。而且没想到这小不起眼的昆虫待放大了看,嘴脸竟然狰狞得不得了,任谁见了都唬个神惊鬼怕的。

而对于真假动静,从这里看也难以分辨。因为水面毕竟只是一个平面(现实或许也是),要是有佛象肌理雕刻得光滑的,在这里看来,还会以为是真人呢,而且还有光线加在实体上产生的奇妙变化。话又说回来,人世间的本质本来也不是光用眼睛就能辨认出的。

即使是往哪片叶子上重点浏览,还有一个人出于自身性情的相近选择在里头,这也是最重要的,但这就更难说了……对了,你刚才说你在‘古董抓周滩’上抓了一大把宝贝,是一些颜儿从小丢失了的小玩意儿?”

我点点头,掏出带在身上的“祭景锁”,“青铛帘”,“赤滴链”等小物件来给他过目。

“可是,这一面并不是‘祭景锁’。”智锋大师明确地证实道,“我记得‘祭景锁’原本是颜儿承自她姑姑那里,因她一向不喜欢,叫人去熔了,来支付她这些年住在外头的日常花销,她也从来不去在意旷寒宫里的钱银帐目,自然不会特别提起,或许你忘记了……”

我喃喃道:“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么说,这面锁肯定就不是‘祭景锁’了?”

我顿时有些兴味索然的感觉。一下子这面锁的身份就变成了过去任何一名豪富之家的无名妇人可能拥有的最普通一块锁,虽然贵重,也无啥希奇之处。我现在已经有点后悔,那时竟没有分心留神去察看一看“古董抓周滩”上别的更好的东西了。

一意拣择了这面锁,本以为能够在它身上猎取出一段光景华年的秘密(说穿了,其实是八卦。),而揭出的答案却远远的完全不相干,顿觉不值,那华丽的金光凋成一地尘埃的灰暗。而眼前撕去了障目的这一叶,被怀疑的日光冲击过的滩涂马上显示出贫瘠得一如荒漠的底色来。

终究还是不甘心呵!~~~~~~~~~~~~

“或许人深心里都是希望在平淡的生活里发生一些与自身相关的奇迹与巧合的,而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在更多的时候其实是为各种骗局大开了一扇门户,让它们从此有了从这个口子而攻进人心的无数机会。

在西域流传的童话故事里,就曾经有一个女孩子潘多拉出于好奇心,打开了天神送给她丈夫的‘宝盒’,结果却飞出了一堆恶果和灾祸,贪婪,疾病,残忍,嫉妒……天女散花地飞布到人间,再也扫除不干净。

但谁曾想过,但留在盒底的‘希望’,才是给自身带来灾祸的根本。纵然那女子忙不迭盖上了盒子,可‘希望’却仍然在暗盒底部默默睁着一只兽眼运作,执著一见地观察着这个世界,从光阴中却刻意地吸纳进了人世间的遍布的种种悲哀:爱别离,怨憎会……脆弱无凭的一己希望遇上了这些真实的无奈,终求之不得,慢慢就会演变成失望,有的更迅速落成愤恨,暗里便自偷换出成一个偏执的心魔,疯狂蚕食去宿主的灵智,害己,也伤人……”

那是谁的声音?

理智得不惊一丝波澜,漠漠回荡在数重天外,却只被我此刻的心跳声压碎,但身边并没有旁人。说话的那个人本来就在千里之外,时间之前~~~~~

是旷寒宫的主人颜遇珂。

我向来都不喜欢她那过于决绝的论调,甚至很讨厌她这个人。也许是因为我还年轻,喜欢幻想,相信奇迹,她虽然被人称为“奇迹”,但心境确已经苍老了。

而她静静听着我的抗议也不和我闹,只低头看看我,我们同在一间宫室里,她从那时起就面对面朝着我盘膝坐了下来,冷冷道:“以你这放纵的性子迟早要闯祸的,我既不能杀你,就要时刻看守住你,不许你越雷池一步!”

可惜的是……你总有松懈的时候,我却在成长,我有的是热情和耐心。这一步越了十四年,但我还不是骑着猿骢终于出宫来了吗?而你这回却浑然不觉。疏失或早或晚都会发生,你不可能永远关住我那跳动的青春热情!

不过颜遇珂的这番摒斥希望的话却不是对我说的。

她那时是与一个眉目俏丽的女子在说话,女子穿着粉红毂纱小春衫,明媚得如同三月的一场桃花雨,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秋绪儿。(讽刺的是,颜遇珂不许我出宫,但她的手帕交里却有这么一号喜怒皆形于色,且喜欢到处“闯荡”的祸坯子。她却偏偏喜欢和她混一道,宠溺着她大大咧咧的小性子。就说到黄山无名峰上的这件事,多多少少也是秋绪儿去管了一桩闲事,才勾出这番“面对”来的。)

秋绪儿显然也不是很同意这番见解,她鼓着腮,白玉寿桃包上胀开了两抹娇俏的红:“可是,终究还是要有希望的比较好吧?就好象我前几天就想有条配衣服的金链子,这个念头一起来,睡也睡不好,但今朝偏巧一照集市,金铺里找到了我想要的那种样子,就别提有多惊喜了!你瞧你瞧,很好看吧?”

颜宫主接了过来,见只是一条很普通的小金链,细细巧巧的,隔一段儿点缀朵小金花,不值什么钱。但秋绪儿满面兴奋,她倒不觉也捻着欣赏并沉思起来了:

“我觉得要是黄金,还是打得粗犷些好,但不要作成粗链子,好象暴发户拿来拴狗的,光是镶上碧玉作‘臂支’(手镯)就很华贵大气。就是做金锁的,也不要赶坊间那些‘长命’,‘如意’‘龙凤’之类恶俗式样的风气。

我心中想着有一把锁,外形廓应似梦中的神龛,而把这此时此刻犹在眼前的雕栏玉砌,楼台花树用阳纹细细雕进去,下边用阴笔刻画层层云水交叠的纹样,再合着铜铁再打飞薄的一片片圆,垂下依初一到三十的月相作坠子……”

是了,现在捡到的那面锁,花纹轮廓虽已模糊,细看却有些象她那天形容的模样,那是……在现实中还没有成形的理想?

因为求而未得,反而比已拥有过的一切都铭记得更深刻,所以才照眼就一下相中?

智锋大师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面‘祭景锁’后来会被打造成什么模样,秋枫虽散千沙去,来年融风又铸红,也很难说就不是它……对了,就和刚才那片叶子所放送出的画面一样,你断言是雪山女神帕瓦荻的那个女子的相貌我也有点熟悉,而那个大自在天的样子仿佛也极象我的一个故人……”

我耳中一听到“大自在天”四个字,连呼吸都摒住了,忙忙地追问:“他是什么人?现在在哪里?”

智锋大师淡淡道:“故人的意思,就是故去多年的人,自然,已经不会再留在这世上了。”

星光好象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满天神魂都悄然一黯。

眸心绽放着幽幽的微光,是那些小小的琉璃蓝灯,仍旧高高低低挂在胡杨栅栏,射出的光线融进月光,如白荒荒的潮水,拍覆过栏干,又扑倒许多斜逸出来的枝影,缠绵而扶疏投压在地上,凌乱地纠葛。

桂树静伫,桂枝摇动,凄凄凝了白露万点,袅袅自在地在一股股风中穿行,因为花树都是此间幻影,随它流落飞舞,地上也得不着一星半点的痕迹。

又有阵阵荒凉的羌笛被夜风送来,依然不明来因,不见去果,绕满寰宇。只是乐声使“摩耶树”上盛开的每一朵喜剧每一叶悲剧都布洒上了一腔永恒的凉薄底子,人事种种愁肠百结,七情六欲萦绕不散。偶尔也混着战车辚辚从骑杂踏。和着金鼓喊杀震天的宏大嘶杀声,远近轰鸣,静夜里更疑似幻听。

沙州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发生过许多血战,有些地方至今土色犹带着赭红,远古战场的惨烈动静也象“海市蜃楼”那样到处被搬移,至于这声音怎么会被黄沙尽数保留下来,又会在什么天时地利的作用下动地而来,现在还是一个未解开的谜,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不期而遇的奇迹。可见沙洲果然是一片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神奇土地,而它的这份神秘,也正是年年吸引得众多游人来到此处猎奇的原因。

我看着这棵摩耶树,听着这些异域的奇异声响,一切本是那么新奇难得的体验,但不知为什么,心头强烈地怀念起旷寒宫来。

就象所有不太出远门的孩子,刚才踏上旅程没多久,却已经很不争气地只为着风里荡来的一曲凄凉的羌笛,就被一种叫“故园”的情绪占满了心房。

——这是漂泊中的浪子对于“温暖与安定”向往到哀伤的那一份心境的共鸣曲。

智锋大师忽道:“其实我以为你倒是应该认得出这棵桂树的形状的。它就长在旷寒宫内,那边地势高,故而能够随月华穿越九州版图投影到这里,你平日里爱吃的‘桂花白玉小蒸糕’,以及宫里的‘桂花酿’,都是用的这树上开的花做的。”

我心中一动,却很老实地茫然道:“过去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那棵树……”

“就知道你这个忘本的小傻瓜不会去注意。”大师叹气。

我辩解道:“关键是那树太大,倒遮蔽了大半个宫阙,我一直在宫中,从来也没有看过它的全貌,再明亮的月夜里也只能见到一团乱麻似的影子。这棵树竟是你到旷寒宫里亲手布置的?是什么时候……啊呀!”

我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了一件有关我切身的顶顶重要的事,苦着脸道:“现在猿骢这匹臭马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而我多年都没有出过宫,所以现在也找不到路回旷寒宫了?师父你能不能给我指点一个方便?”

智锋大师却爱莫能助地摇头道:“我怎会知道?从来都是颜儿派了‘露地白牛’直接出宫来接我,然后我坐上那车,放下帘子,两眼一抹黑倒头就只管睡觉,一直做梦梦到了旷寒宫。那白牛很可靠,认途也一向是它的事,就因为太可靠,害得我连路边景物都没记下多少。”

“什么?说来说去,原来你也是路盲,那可难办了……”

两个路盲撞在一起,真是教人欲哭无泪。

“路盲这种丢脸的事哪能逢人就讲?”智锋大师乐观地笑了:“其实也不算难,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起头应该是从那片暗沼说起,我就从那行进的一路上,镜子,蓝灯,开始怀疑这些是你布置的。”

“聪明。”大师赞许地看我一眼,“那么,颜遇珂自然也有她的暗记与特征。你要是能找到那些,自然就可以再回旷寒宫去了。”

“是什么标记?”一线希望冒出来,我忙问。

“十四寒。”

智锋大师缓缓说。

“吁,又是这样半吊子,看来我一时间也不会明白了……”泄气。

“时机未到吧。”智锋大师又眨眨眼,笑得象只老狐狸,建议道,“或许……你再试试看走几个暗沼阵势,就能明白了?”

“这……这可就敬谢不敏了。”我猛摇手,冷汗都快掉下来了,“回头想想,这沼泽虽不过方寸之地,要是我借助了披帛,用六气辨御术的轻功可不是一下子就掠过来了?但方才走的时候却不知布局路数,伏笔机关,每一步倒都得小心去勘探,真是劳神伤才之极,而且要是一个不察陷下去着了道儿,可真是连回头路也没有的……主要我确实也没想到,堂堂大师居然会是‘鬼市’的幕后主谋。”

“哎,根本算不上主谋好伐?我只是设了个阵势保护他们有个固定的地点做点小买卖而已,这些小贩子叫‘十八箩汗’,也是些被安定所放逐的底层苦命人,不得已做点生计糊口,那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就算每天全卖光,别说租店面差的远,还不够贴补那些大楼店面里的灯火钱呢。‘小塞城’的官员们就算再搜刮民脂民膏自己去锦衣玉食也好,再要显示门面也总不能硬切断别人生计吧。什么人是活该饿死的?我倒是同情他们。这后院是我的,我也不嫌吵,反而那些狗仗人势的恶吏牙兵,整天‘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一来就闹得烦。

而这个阵,平常人踏一步十有八九就会陷下去,他们趁这时候爬上来,样子虽然狼狈一点,却总还是能拣回性命的。要是他们坚持趟泥沼过来,那么一个为了害人讨功连性命也不顾的狗腿子,怎么不该死?这个阵势就叫‘苦海无边’,只有心存一念之仁,裹足回头才是岸。”

“吓,唬得别人都止步回头,倒是怂恿我去闯阵,一个沼泽两种待遇,可真好意思的喏……”我十分不满地嗔过去,又道,“这个阵势外表不露一点声色,暗中使劲把人往下拉,也算是阴损万分了。可见在这末世时期,要维护一些寻常的生活,也总不免要用到非常极端的手段,鬼市的存在本就是如此……那么,我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胡杨树,蓝灯又是构成什么阵势来着?”

“哦,这个是用来防守院子的,叫‘方寸见规’。就地取材,凡有靠着水源的胡杨树丛都可以布置,当地人用的这种酥油芯子的琉璃蓝小罩灯,铜镜等物,再配合奇门风水布成。以‘提,删,锁,固,精,封’六样手法摧动。若总枢在手再加运用得当,便可以健全一个方圆机体吐故纳新的能力,在海纳百川同时能去芜存精,从而守护一方太平。我试过,也挺有用的。”

“果然好阵!”

我于是很认真地琢磨了一下这个“方寸见规”阵势的布局,并暗自记下了一些韬略进退。智锋大师是颜遇珂的师尊,对于“阵势”一道本来就用得炉火纯青,巧夺天地造化之功。要是入了他的宝山尚且空手而回,那实在真是一个大傻瓜了。

怎么说我也好歹算是一个专业的布阵人士吧。

低头在黑陶杯里品啜了一口桂花茶,我又回想起了刚才在“鬼市”里的遭遇:“记得,我在‘鬼市’还碰上了一个高手,我倒没料到这里还会有这样的人,能用心地光明溶入识蕴,凑化成‘地水风火’四大元剑,四剑一出,轻而易举地摧折任何人肉体里的地光明解体。方生就死,生死一体,端地是好剑法!师父你知不知这人的来路……”

我一抬头,马上就看到了那个“四哥”笔笔直地站在了我面前,一双鹰一样锐利。沉声道:“你说的是我吗?你又是谁?”

我来不及咽下的一口茶“噗”地喷了出来,人一摇,差点从蒲团上跌下来。

智锋大师忙说:“她是我的弟子。”

“四哥”盯着我,仔细打量了半晌,才缓了脸色,道:“哦,既然你是大师的弟子,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慢着!你是没问题了,我可有问题。”我也紧迫盯人地看着他,“为什么你打从一开始就猜我是牙兵,而不是街巡或城吏?”遭遇小贩围攻而狼狈地溜走,这一腔旧恨涌了上来,我对这人言语也很不客气。

“四哥”神色沉重地抿着嘴,想了又想,不发一言。

智锋大师忽然咳嗽一声,向我使了个眼色,倒代他回答道:“这位是杜大侠,是一名……好汉。”

“好汉”可是对一个人最“万金油”式的评价了,每一册诗文里哪儿都能随便抓出一打“好汉”来。但智锋大师这么语焉不详,我知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不便言说的关节,也就不再坚持追问下去。只换了浅浅一笑:“那杜……好汉来此有什么贵干?”

“四哥”这回倒很坦白:“哦,我是来提醒大师,似乎有一个不明来路的兔崽子混进来了,武功比较扎手,我觉得疑似‘乌矛’。”他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瞟着我。

我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齿缝里才挤出一句话:“你说的兔崽子,可是指我?”这人分明脸上都写着“正是”。我气得几乎要跳起来扬指斥责他这种太直接的说话方式,“你可知道,当着和尚骂贼秃是非常不礼貌的?”

四哥马上很有礼貌地纠正道:“你不是和尚。”

这下轮到智锋大师尴尬地拼命摸脑袋了,两军在身边口舌对战还罢了,偏偏就往他那里的草丛里冲进了一枚流弹,幸好他懒得剃头,倒也罩不上“贼秃”二字。

“四哥”好象也不想与我多说,他的眼角忽尔四处一转,好象猎鹰在空中发现下界有一只兔子正在跑过(四周草丛里还真有憧憧人影闪过。)的踪迹,本能地抖开了翅膀,但他只是向智锋大师张开了手,缓缓推出手掌,五个指头向上一伸,恰如佛家手印之一的“施天畏印”,然后没有告别一声,迅速在夜色里蒸发了。

而智锋大师见了,却神色一变:“看来他们也换完班了……”

“谁?”

大师小声道:“是牙兵的一队,‘罗睺’组的‘乌矛’(真有“乌矛”?那是什么东西?)。你仔细看这里的十九片叶子……还有,一会儿出去时一定要小心些,这里并不是一片净土佛国。同样也有许多肮脏阴险的人事。”

我把凸镜拉移过去,一边点了点头:“我晓得。哪里也都不是世外桃源。当年‘窟景’里的净土经变之所以会这么流行,反过来却恰好证实了人间没有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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