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那四条线上所连着的凸镜不知不觉被拖到了犄角旮旯的一片叶面上:(由于话题正走到这里,湖面上忽然放出了这样一个图景,自然引起了我的全神贯注):
那片叶面上:
——一群青年的男男女女分成两拨,象拔河似的,分别执着一条长龙的头尾搅动,旁边是一面海子,和许多叠成山样的大酒缸。
——他们一边拉扯着,口型都张得老大,好象正在激烈吵架,口里都快喷火了,然后吵着吵着忽然就殴打起来了,一通拳脚,掀起地上尘土都风起云涌的。
——烟雾弥漫的战团中忽然跳出了一只洁白的母牛(模样好象颜宫主的坐骑——露地白牛)上面坐着一个清秀冷峻的白衣男子,审视着战局发展,看了一会儿。
——这时那一堆里有一个泼辣的回纥装女子豪壮地打碎了那一缸谷酒,她双目圆睁向着前方,披头散发指骂着一个拿着莲花螺纹轮宝权杖的男人,余怒未消,更是越说越气,忽然间手里白光一闪,竟飞出了一轮弯刀!另一名温柔美丽的少女在场中万分惊恐,关切地看着那持杖男子,却不知所措。
——而那本在牛上坐着的另一个白衣男子却飞快赶来,空中一扬手,在他自己的额头上按下那柄新月形的弯刀来,并对着战团说了几句话。
——那个拿着权杖的男人就过来与白衣男子说话,满面都是委屈,悲壮,落魄的神情。他忽然拿着一片酒缸残片,盛起酒,象要自己喝,最后却递给了他。白衣男子一饮而尽后,剧烈地咳嗽着,喉头忽然变成了一片青紫色。但他却马上放出了烟花信号,并把三戟剑护持在面前。
——不一会儿,一名穿着金红色大袍的大夫骑着一匹驿站里的长耳天马(不是我说,那马生得真好象“猿骢”的样子)赶到战局中,他把连忙扼住了白衣男子的喉咙,用一种熟悉而怪异的手法封住了男子颈部的大穴,那男子他片刻后恢复了几许生机,附在大夫耳边说了些话……
——看清了那大夫的面容,她是一个梳着双鬟反绾髻,眼尾如钩的清艳美女,她扶起白衣男子,泪光盈盈,一边用力点着头,也不忘神情复杂地瞥了那名握杖的男人一眼。
——而那名拿着权仗的男子却已顾不上看他们了。他已被卷入两拨斗得混乱不堪的战团,而那战团里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突然,有些手拿令牌的人来到,为首的对着战团扬声一喝。那些正在群魔乱舞斗得激情的青年们顿时慌了神,纷纷化作鸟兽散。
——而那名手持权杖的男人把眼角往左右望了一眼,忽然扯来一件女式幂罗纱斗篷批上,悄悄地想要溜出去。后领却又被一只手提了起来,消失在画面中,连他的权杖坠落在地,又被谁的脚狠狠踩上了一鞋印的灰迹。
——场景转换成了阴森的牢狱,在狱中有一个人,但这个地方谁也认不清这个人的面目,都是同一种乱发蓬头,满身血污的邋遢样,这个人一边浑身发抖,但这抖动却分不清他是在恐惧还是在压抑狂怒的情绪。
——又过了许多时候,那拿权杖的男人却出现在另一个人面前,射出“**”和“血滴子”,刮花了他的脸,毒烂了他的一条手臂,只见那人脸朝我的方向转了过来,怨毒悲愤的眼神教谁见了都心惊肉跳,痛苦中还带着某些启示性。
——一片腥风血雨的红色溅起,铺满了整个湖面,一时遮蔽得日月无光……
我看得几乎从蒲团上跳起来,“那些人……那个拿着莲花螺纹轮宝权杖,衣袍上绣着一只金翅大鹏鸟的,可不正是文氏窟里所绘的遍入天模样?那白衣持戟坐公牛的显然就是大自在天了……而梳双鬟垂流苏的女子应该是传说中的雪山女神帕瓦荻?难道这是上演文氏窟景里的《搅乳海品》吗?可是那些个影象……竟然还在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竟是发生在现实里的真人真事?”
而我还依稀记得,曾见过的文氏窟屏风粉本集上,天人往世书之一集的《搅乳海品》,变成一些被岁月催糊了面容的人物影象,不少已经剥落发黑,但装饰框里的说明文字,把那些人物的事迹连缀起来,变成了一个故事的情节。
故事在那品中是被改编成这样的:
相传,‘安史之乱’时,王法王权遭到上天诅咒似的急剧衰落下来,玄宗皇帝甚至被反贼安禄山赶出了长安,他们一路烧杀抢掠,仿佛阿修罗降世,所经之处都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在遍入天转世的一名民间豪杰皮诗奴的倡导下,逃到国境北边的皇太子自立为帝,预备反攻,皮诗奴建议太子与回纥人签定‘不死甘露’协议,可以借回纥的军事力量来平叛复国。他安慰太子说:“你可以与他们合作,而且我有先见之明,他们厉害是厉害,总归是染指不到大唐国器的。”
太子也没办法,只得一试。而此时回纥国势正强,当然不愿跟正一路逃亡中,蔫儿得象棵霜打了的白菜似的“李唐皇室”来结这劳什子“不死甘露”的和平之盟,更别说还要出自己的兵来替他们复国。也许回纥人忌惮的只是遍入天位于边境的江湖势力——“乳海”里的一干兄弟部将的声威,不敢拒绝他借兵的要求罢了。
而反贼一方也企图获得回纥军队的支持,同样也被皮诗奴伟大光荣的存在所阻挠。遍入天的转世皮诗奴先生因为铁了心的支持他心目中的大唐正统,倒成为了两边的眼中钉。
安禄山的反贼利用皮诗奴喜欢乱交朋友且不问出身这一弱点,就安排了一名奸细罗睺混入“乳海”,伺机分化他们一伙。
某一天,大当家皮诗奴与他的兄弟部众们在聚义厅里开宴,他们效法汉朝时抗击匈奴的将领霍去病与他的部将把御赐美酒倒入水井一同喝的义气豪情,也把各地收集来的几坛好酒,倒在一口巨缸里共饮。可是谁也没料到,酒过三巡,“乳海”部众却都中了毒。待他们明白到自己浑身无力任人宰割的处境后,个个大惊失色。他们一齐把怀疑的矛头指向在场唯一一个还没有喝过酒的人——皮诗奴(他开宴不久亲自出寨去迎接一名贵客,所以没有喝酒。)身上,纷纷聚起残余的功力都朝他攻了过去。遍入天手忙脚乱地抵挡,试图澄清,但众人都气红了眼,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
路过“乳海”,特为过来和遍入天打个招呼的大自在天(也即使皮诗奴亲自出迎错过宴饮的贵客)恰好遇上了这件事,他觉得很可疑,一旁静观了一会儿,看皮诗奴指天划地发誓,却没人信他,一气之下拿起那酒就要自己喝下去,大自在天连忙一把抢过,仗着他是天医李川焰之徒,抗毒的能力胜过旁人,自己喝了下去。
那酒里果然有毒,而且是一种很烈性的奇毒。大自在天饮下毒酒没多酒,他的脖颈立即转成了青黑色,但他连忙及时在身前布了阵势,然后发信号给在附近雪山女神转世的帕瓦荻(据说这女子本来与遍入天相识在先,后不满遍入天风流好色,改为钟意大自在天,而那时候她与大自在天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因为前面所说,大自在天在《舞亡品》经历了丧妻之恸,对情爱已提不起一丝兴趣。),同时她仍然爱着皮诗奴,急急策马赶来助阵。她一到场,先稳住了大自在天的毒势,大自在天与她耳语了几句,帕瓦荻就护着他暂时先离开了现场。
“乳海”的局面正纷乱不堪,接着却来了当地官府的一众差役(那官府自然早已经投靠了声势浩大的反贼。),他们轻而易举地逮捕了“乳海”一干毫无战斗力的成员,许多人当即投降,被编制进了安禄山叛军的行伍中。
而大当家遍入天皮诗奴就和当时许多不肯从贼的高风亮节的文官一样,被投入了叛军的临时监狱中,受尽折磨。
那段时间“乳海”的兄弟却纷纷落井下石,惟恐他死不透回来找他们算帐,他们都众口砾金地指证说是皮诗奴下的毒,目的是要出卖“乳海”,作份大礼送去投诚回纥人,好叫可汗看重他,这用心真是何其歹毒!当诛!当剐!当千刀万剐!
但叛军首领还是想把皮诗奴收为己用,用他的武艺助他们篡夺天下,决定只先行扣押他一阵,准备兵不血刃地降服他。
同时,吉祥天的转世莱思蘼(她是“乳海”新进的女成员,对遍入天一直有一种很典型的“少女仰慕英雄”的崇拜情结)带来了口信,说大自在天找到了他的师父“天医“李川焰先生,迅速辨认出了这毒的毒性和成分,这药是由中原罕见的曼佗罗花与一些珍稀的草药配制而成,而有几味奇药更只有契丹人和安禄山造反前驻守的北地才能寻得。
莱思蘼就贿赂了狱卒,借着送衣食的机会通知了蹲在牢里的皮诗奴,而大自在天也授了一条妙计给他。
想那遍入天转世的皮诗奴毕竟也是一代英雄豪杰,这多日来倒楣透顶,他却风采不减,在牢里也丝毫不闲着,他靠自己的人格魅力竟与狱中所有的流寇都成为了朋友,又在他们的帮助下悄悄弄断了牢锁,终于借着莱思蘼留下的女装,冒充探监的家眷,成功越狱出去。
然后他马不停蹄地潜进叛军帐中,一个人行刺了反贼头子安禄山,又在叛军的营帐里找着了曼佗罗花与一些草药,证明了自身的清白。并且通过大自在天,把那配方里又多加了几味药,做得无色无味,由遍入天这个胆大艺高的大侠连夜倒投放到回纥可汗的帐篷中去了。
于是,那中毒的可汗为了保全其家人与族人的性命,只好答应借兵。李唐皇室借得了回纥的兵马,终于驱除反贼,恢复了大唐天下的秩序和稳定。
尘埃落定,新皇帝颁下圣旨:皮诗奴肝胆忠义,保住了社稷家国,自是功不可没,理应受到万众景仰(除了他那个改不了的风流习气,还是免不了被季美宿那样强势独立的女子所诟病。故事里的吉祥天却因为遍入天的豪杰气概,最后嫁给他了。)。朝廷要给遍入天加官进爵,却都为他所推辞,皮诗奴谦虚道:“这是我身为大唐子民的本分。”这功成身退的举动极有古之名侠的风范,更难得的是他对那些曾经为权为利背叛出卖过他的兄弟也表示了宽容,说我这个人既然一朝与你拜了兄弟,便是认一世的。
“乳海”的众人都感激涕零,心悦诚服地再次把他迎接到龙头大哥的座位上。
其中两个悔改的兄弟——二当家日天王苏丽夜和三当家月天王占拓罗也良心发现,为了补过,揭发出了一名长久以来混在他身边的叛党奸细,也是他最后新认的兄弟之一——罗睺,他们义愤填膺地举出证据,说我们兄弟本来都是最相信大当家的,这些事都是罗睺这小人挑拨出来的。
一切真相水落石出。皮诗奴就用他的武器“**”与暗器“血滴子”毫不留情地杀伤了奸细。但罗睺也不是等闲角色,负了重伤居然有能耐遁走,从此不知下落。
而隔不多久,日天王苏丽夜和月天王占拓罗却连续被人暗杀,他们的死状都是脑袋脱离了身体,好象被一只恶狗从脖颈处一口咬了下来。
更离奇的是,以后“乳海”中凡有接替他们作二当家与三当家的,都是这个掉脑袋的下场,在“乳海”这个大团体里,这两个座位就好象都中了一个怨毒的恶咒,屡验屡灵,唬得人人谈之色变,暗地里流传,这是罗睺因为怨恨苏丽夜,占拓罗向皮诗奴打小报告,而对他们进行的残酷报复,并故意要搅得“乳海”一片人心惶惶,才有了几年一度发生的——“天狗作祟,吞噬日月”现象……
脑中回想到的这个故事与我方才看到的那些画面形成了一个咬合得紧密的对接。
所以,每个人看过故事的人见到那些画面的第一反应
——这一定是《搅乳海品》!
“究竟是怎么一桩事体我倒也真不晓得,我并没看过《搅乳海品》……”
智锋大师歪着头向那片浮光掠影左右扫了一眼,仔细端详,最后对“盖棺定论”自动弃权,阖目叹道:“不过,我晓得当年朝廷所谓向回纥人借兵平了安禄山的叛乱的内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回纥人是答应了借兵,但开出的条件却是,允许他们在帮助唐军复国后洗劫都城洛阳作为报酬。以及在边境设立丝绸与马匹交易市场。
他们带来的马匹以高于市场四十倍的价钱卖给大唐,用武力逼迫朝廷买他们的劣马,这项交易几乎刮空了本朝的国库。
而回纥人依约洗劫都城洛阳时,除了广平王在收复长安时拦住过回纥军队的将领,说等收复了洛阳再劫掠吧?可那也只不过拖了一阵而已。
回纥军队终于还是展开了大规模的抢劫与屠杀。官员大人们自然早接到了消息,收拾细软,事先举家避迁到了外省市。那些不知情的老百姓可遭了大灾,他们有的躲进庙里避难,却被回纥兵连人带庙宇都一起烧掉。回纥兵长期驻扎在城外,吃尽百姓谷仓里的储粮,就好象人挖光了小松鼠们储藏好的果实,它们就只能在冬天饿死,洛阳老百姓只能吃草根树皮祈盼自己能够在这场可怕的人祸‘饥荒’里活下来,事实当然大部分都饿死了,更有无数洛阳的女子被回纥兵强暴杀害……
回纥兵肆虐的三天后,原本繁华的都城成了一片废墟,最后他们把打劫来的数量惊人的财物放到骆驼背上,都驮去了回纥。以后叛军又占领过洛阳,而回纥人打败叛军后又洗劫了洛阳一次,而这片土地那时竟被蹂躏得只剩下白骨焦土,千里内听不到一声鸡鸣人声。”
智锋大师神情严肃地道:“我只知道,在这两场烧杀抢掠的兽行中,安史叛军,李唐朝廷和回纥军队都是沆瀣一气的凶手,而那所谓以一人之力手挽狂澜,匡护百姓的英雄大侠,一个都没有出现过!”
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只是这也有个缘故,‘动天一窟’的画作者文臣主出身敦煌,父母都是汉人,敦煌早几十年又处于吐蕃异族的统治下,想必他这样作也自有他的道理。
就好象当年沙洲城沦陷给土蕃,当地汉人的经变里就多作释迦牟尼涅槃时的《万国举哀图》来表达内心的哀愤,现在又多画〈劳度叉斗圣变〉赞诵归义军‘奉唐归土’的丰功伟绩,显然都是意在画外。而文臣主本人也曾经被吐蕃遣到沙洲的长官‘部落使’张榜通缉过,还下过狱。给他的罪名是‘心向李唐,聚众谋反。’我想,他作的那几扇《搅乳海品》的屏风画,更多的也是借着大神遍入天的故事,来泄泄自己的胸中的怨气吧。”
我插口一句:“我也曾听人说过,智锋师父与文臣主是旧交,难怪对他画中本意有了解。”
智锋大师笑了笑:“不是深交,也只是鸿雁传书通了几回信罢了。而为了颂扬英雄与奇迹把政治作简单化处理,却是《六道》伪经的通病。只可惜文臣主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
没错,流传在坊间的对于《摩耶六道明义经》定下的描述本来也就是:行过冠礼后的成人仍然会津津乐道的神话英雄故事书。
而一切神话的脸谱与残酷的现实一比,单纯得简直象个不懂人事的孩子。
它说的话,或许真的,不必太……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