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皓
亮月光照现，得夜径明晰，弯弯通向精舍，我就延那路自己往屋里去拿了个蒲团，还沏了一杯香喷喷的桂花茶，也在湖边静坐，半晌没话。
直到智锋大师向我垂问道：“怎么样？你找我干什么？对了，你怎么也会来了边关？”
于是我简单把自己骑猿骢出旷寒宫，并来到此地的过程给他说了一下。
智锋大师一边听着，神情好象有些忧心，皱眉道：“遇珂喝醉了？这倒是很不寻常。而我因为一早就到了沙洲，对她的事所知道的也不多，中原发生什么变故了……”
“是私事，所以她不好意思来找师父吧。我倒是听她自言自语地考虑过要不要来。”
“那么你想……她是要找我干吗？”
“我看，最多也就是想问问，若是有人因为某一大事在心上打了个死结，该用什么方法解开？”
智锋大师微笑：“这个心结究竟是纠缠在哪里？也要自己找出来，才能想法子解哪。这样没头没脑的就只顾来问，可真是小傻瓜一只！”
敢称呼颜遇珂为“小傻瓜”的，当世大概也只有智锋大师一个人了。
但我对这个答案还真是有点傻眼：“……就是说……要找心？”
我抓抓头发：“这个……这个难度还满高的，如今一点方向也没有……”
“小傻瓜，要是心有方向，就是着相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才是。”
仍然一头雾水。
面对那些比较玄乎让人一时不得要领的机锋（先肯定它由智锋大师的口说来，一定是有含义的），还是放一边暂时搁着比较好（反正也根本不是我的事），时间和际遇会让谷米自然地发酵成美酒。拿住了一字一句去钻牛角尖想破头，并不是参悟的好方法。
眼前又明明刮过来一阵红玉雪伴流金沙~~~~~~~~
原来是湖心岛上的那棵奇树，有小花一群随风摇落，飘舞了过来，飞越湖面拂到人境，素腊花儿轻闪剔透质，如萤火虫纷飞上下，会同清风嚼碎月香，又一洒手将那清冽连同自己都纷纷抖落到人面上，动作十分俏皮可爱。
有几朵正迎面跳了过来，我一挥手，没有能够拨开它们，那一群黄花雨却象幻影一样直接穿过了手掌，我不觉愕然。
远目一望，再次注意到了对岸岛上那棵哔哔剥剥燃烧着无数美丽花火的神妙的大树，盯着看了又看，“咦？师父，这棵是什么树？生得恁古怪，甚为稀有啊。”
“嘿嘿，好玩吧？这就叫‘摩耶树’。”
智锋大师见我认真欣赏起这棵奇树，他就象一个小孩展示他的杰作一样，得意得都站了起来，比划着介绍：“这也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因沙洲这边的地域很是神奇，所谓与佛有缘的庄严净土。在这里，光影空间自由流转，或交错相叠，使得黄沙里吞吐出五色想荫世界内的种种斑斓，随着日月光线在时间中的变化，把景观定现在水土上，便化成了此地的特殊风景——‘海市蜃楼’。你来的这几天，想必也有见过这种东西吧？”
我点了点头，想到了七刹岭上那一幕风骚又华美的幻景。
——那一尊似曾相识的神祗——大自在天！
智锋大师接着说：“所以，‘海市蜃楼’除了不期而遇给路过的旅人以惊奇与震撼外，其实这也是让修道之人修行参悟的好地方。
一是‘海市蜃楼’把各种处境和合叠加在目前，人就可以对照着去梳理事物发展中的大小因缘，那些别样的环境与自己固有的一己生活在头脑中产生碰撞，又给了人一个破除狭隘的生活里养成的常见的啄碎契机，更有助于增进逻辑思维能力。正所谓游历比静坐所得更多，而坐在这里观照，却能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二来这些处境也提供了许多人在不同时局中应对的技巧。根据每个人心性相近的原则，可拿来套用，或借鉴谬失，而这些技巧也可以帮助人在一定的范围内动用所有对他有利的因素，而把事物的结果推向他所要达成的轨道中。
三能亲眼见到宇宙间各处的人情世态，生命“成住坏空”的生灭不息，无常无定，便明了一切逝者如斯，不过如此。再反观自身，多少也能减去些俗尘痴妄贪求之心。至于那些荒诞，丑怪，残忍的世间惨剧，平时一般是被遮掩讳言的，但却是最能发起慈悲胸怀的器具，若有人能够出于对看到的众生苦难的怜悯而有了入世改善之心，则更加善莫大焉。
就如佛陀在菩提树下禅定思维，中夜之际打开了天眼，观照自己过去，未来，百世千世无数世的际遇业劫如在掌中看，由此参证出了‘苦，集，灭，道’四谛，自成了了佛法一门，他那些证悟大概也就是凭这样，用心总结许多人生经验而得来的吧。”
“可是……”我看着那一群渐去渐远，如流萤点点没入夜色化进月光的“桂花雨”，如雾如梦。再想起它们能够穿过手掌的诡异情景，我有点疑惑，喃喃地问了一句：“难道说……这棵‘摩耶树’就是‘海市蜃楼’？”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惊喜道，“这么说的话，师父已经掌握了让那自然的‘蜃景’用人工手段使其现形的规律？”
难怪他对这棵树前所未有地重视，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自然界的“声，光，色，影”的秘密应是每一个布阵者心目中的最主要的课题，现在智锋大师在这项领域竟然有了这样的重大的新发现，就算拿着它向世人炫耀上一万遍也不算过分！
智锋大师笑容满面地一指湖心：“你先看看这儿吧。”
时近中夜的月亮，正正好好位于“摩耶树”的顶心。
水里于是消失了月的具体形状，但见白毫光满，倾照得寰宇纤尘毕现，而这一片湖的底子原是浓黑的，岛中“摩耶树”投到水里的倒影从哪个方向看来都十分清晰，而在那花心叶面上盛开的一幕幕三千小世界，仍旧热闹繁华。
令我分不清，这满天闪烁的到底是星光，还是花影，更是生命？
是时，智锋大师又好象变戏法似的递给了我四根晶莹得近乎透明的丝线，示意道：“喏，你用这个来看，到处可都精彩得活色生香呐。”
我把丝线捻在指头上绕着，稍稍一拉，从远方弹回了一股韧韧的弦劲儿，而肉眼里则忽尔闪过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织网白光，原来却是晶莹透明的。
智锋大师连忙摇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我定睛一看，原来在湖水的中段，倾斜地拉了一面好象是江南养鱼塘里那种的纲丝拦网，和着湖形，环绕一个同心圆，如一大朵向外翻开的银花的花瓣，而岛上的那棵“摩耶树“倒成了将粗枝细叶同体朝天的雌雄花蕊。
而那四根线连着的是一小面凸透晶镜，悬系在网上。
智锋大师示意我用线上下左右地扯动它，象扯一个牵线小傀儡似的，那凸镜随着手上的动作控制，就象一只灵活的老鼠一样在每道每格的钢丝上任意游窜着，一溜儿滑过去。最神奇的是，它照见哪片花叶，哪片叶面就在水里顷刻被放大，盖过了其他一切花影，伸长拉大成整个水面。
那片花叶里所包含的世界也就以更加浩大，丰富，详细而清晰的面貌尽收在眼底。
一路拉过去，仔细看那些花花叶叶上正在放映的，不知从哪里接收来的一幕幕情景（被凸镜依次放大了~~还原同时淡出水面~~然后下一片叶再放大……）
那些大多放映着：
——锦衣玉食面对着一大桌子菜却作厌食状，向往亲情友情的“寂寞”皇帝~~一天到往穿“微服”带几个跟班游逛在市井内去为民作主的“侠客”皇帝~~琴棋书画加吃喝嫖赌的风流“才子”皇帝~~十分善于算计功臣，政治上有雄才大略的阴骘皇帝~~龙精虎猛地与三宫六院无数美女们嬉戏的荒淫皇帝（那龙袍上绣的龙尾垂在地上，软得就象一条鼻涕虫。）~~穿上龙袍也不象皇帝的十三点皇帝~~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儿皇帝，在一大群人七手八脚的服侍下，呼啦一下，亲自拉下了一坨童子屎，水面上虽听不见声响，但每个镜头中都有黑压压一片男女人头都在朝前叩拜，山呼万岁，恨不得把那坨“龙屎”都捧来九蒸九晒后当补药去供奉肠胃……
这湖面上正在表演着的千奇百怪的一大批皇帝嘴脸，看似热闹却是千篇一律的黄袍主旋律，望久了竟给人一种十分荒凉的疯狂感觉，水里满涨起浮华的黄泥泡沫，一个磕破另一个，飞砂走石，鸡飞蛋打，却打成一整片干戈四起的宇宙混沌……
我吐了吐舌头：“怎么满目都是皇帝？群雄并起着黄袍，折戟沉沙遍地哮，乱得也真是可以了，这不是好兆头，这江山恐怕危如累卵啊……”
智锋大师淡淡地道：“只怕是迟早的事。”
“那么这边沙州的主帅呢？不是号称说——一片红心坚决忠于李唐皇室吗？”
“沙洲的情况是这样的，河西包括沙洲敦煌的十一洲的节度史和观察使一直姓张。这得追述到吐蕃统治时期，当地望族里一个叫张议潮的爱国人士，靠着‘归国’的口号拉拢了一批对现实不满的人，当然，凡现实太不好时，就很容易使人怀念起上一任的统治者，想当年张议潮就乘着回纥与吐蕃相继衰落，领导当地人民起事，推翻了吐蕃在这里设立的军政府‘节儿’，夺回了政权……张议潮倒是极忠于他理想中的李唐王朝的，甚至为了免除皇帝对沙洲政权‘尾大不掉’的忧虑，亲身赶去长安为人质了，于是这里被唐皇封为“归义军”自治区，张议潮本人自然被封了一堆荣誉性官爵头衔，他与夫人终身都没再回沙洲来，终老长安。
但留下在这里主政的亲戚内斗得却厉害，几代同室操戈，弄得现在老百姓都不知道上面现在到底谁是头了。要知道，在政治中斗败的首领，为了权力的继承者等原因，他的死亡大多数是秘而不宣的，所以头面的人物在史书里的寿命一般比现实里的要长。
不过我肯定‘节楼’（节度史衙门）现在的掌权人是有这个乘乱独立称王的想头的，最多只是心思活络，想多观望一阵本朝的‘大局’是不是还稳定罢了。从节楼的专用宣传小组透露出来的口风，如今正圈养了一大群道士和尚要写‘符谶’，也就是在编开国神话。好象武则天登基前也叫来一群和尚为她编写《大云经疏》，把她吹嘘成是弥勒佛的转世，歇斯底里地敲定她今生一定要当阎浮缇（这个世界）之主！
‘节楼’那帮子没想象力的帮闲僧道玩的必定也就是那一套喽。还听说经过小组讨论已经初步审定，这沙洲的立国祥瑞传说将会应在一只神奇的白雀身上，所以那‘符谶’的主题就叫《白雀歌》。
而那个故事大致窠臼是编成这样的，某年某月某日，某平民见到一只白雀从白亭飞进城里，变成了一个穿白衣骑白马的英俊武士，用悦耳的嗓音高声大叫，河西册王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诸如此类的一长篇鬼话。”
我头都晕了：“原来是捏造一个鸟人来说一点‘劝进’的鸟话，还扯得这么正儿八经……”
“至于传统所谓的正经话……”智锋大师笑嘻嘻地说，“‘皇诞日’的儒，释，道的‘三教论衡’的讲坛倒还盛行一时。不过也学得跟此地的“变文说唱”一样，俗了。
还记得初到边塞时，我设坛说《法华经》要义，但因江两全的“如来八相”在此地则被说书人说得人耳熟。那说书人讲“变文”时是这样的，一边讲一边摊开一幅幅‘粉本’（壁画拓影在纸上的复制图本）卷轴示众，随口掼噱头，用力渲染怪力乱神与权谋斗争的粗浅把戏，使得人人竟以为经文就该是给人来消遣娱乐的。
于是，当天我讲完一部分义理后，一群信徒觉得太平淡无奇，坐不住了，赶上来责问道，为什么一点也不重视情节？为什么看不到任何财宝美女，忠孝大义……原来他们压根儿就没弄清楚经文（理论）与经变画（故事）之间的本质区别。”
“哈哈，为什么里面看不到任何美男？我也要来责问责问……”我才说完，额上轻轻挨了一记毛栗子和一声笑骂“小兔崽子！”
我揉一揉，笑眯眯地又道，“对了，想那节楼要编鸟话也需引经据典，需要熟悉经文的判教，大概也叫过师父参与吧？不然你怎么知道这事体？”
“我才不趟那浑水！”他连连摇手，撇清道，“想那‘国’与‘天下’，都是一个人牵着不走，几伙人打着倒退的玩意儿。大声嚷着为国为民的，行为结果都是祸国殃民。倒不如前人种树供后人乘凉的实惠……而我得知《白雀歌》这事，正是从这‘摩耶树’上左起的第十七片大叶子里看到的，当时一群御用大德正严肃认真地进行小组开会，讨论了一下午才全体起立一致通过，我也就在这里摇着扇子看了个全程。
在这棵宇宙树上，本来含有千万亿恒河沙数的宇宙形象，斗转星移，川流不息，室包乾象，间不容发……”
智锋大师把注意力仍然放在自己这棵于月光彼岸的孤岛上独自盛开辉煌的宝树上，仰起首，骄傲地夸耀道：
“你看这棵树枝干这样挺拔峻峭，我只是借了它一个条分缕析的树形来作每片花叶所聚敛的“内容”的装置目录。而花心叶面上显示那些世界各地的景物事件么……也一早就在那里存在的，只是我使法子调节着让它们在这里聚合了显现而已。
听说当年墨家的“风萧萧”组织有墨子留下的大阵——赝蜃，个中原理也是这样。只是当年摧动阵势的动力要靠许多人的鲜血。而我始终认为人类的鲜血是应当珍惜的，不该为制造一种幻觉就无用地抛掷，所以我借助的是天然自生的月光。——以岛屿为平台，湖面为镜象，月光为动力，桂树为条目，总和花叶琳琅的大千世界，而这些元素在此间组合成的就是一个阵势，名为‘般若破’。可以说是‘万阵之阵’。”
我点头笑道：“就如《霓裳羽衣》这样的长曲子，从散序——排遍——待奏到入破，这时节奏繁促，歌淫舞急，使人摇魂荡目，可以说，舞“破”之时凝聚了一切风云变色的‘大有’，这阵势的名字取得的确很合适。”
我对着月光再仔细研究那棵树，隐隐察觉到那棵树上好象插了许多金银铜铁的线路，还安了许多材料不明的晶体小管子，装了许多重机关枢纽……至于问到这花叶里显现的那些大小世界情报究竟是怎么搜集过来的，智锋大师却笑而不答。
他只说：“因为是用月光照现的奇迹，有许多人白天来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也有人正好看到了平时不容易见到的暗角里的惨剧，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大骂一声‘妖术’发着抖走人。最有趣的是有一次一个小偷进来了‘摩耶精舍’，他本想来偷东西……也确实看到湖底闪烁着不知哪个官吏家里的金银珠宝，大为兴奋，傻乎乎就对着那些富贵幻影“扑嗵”，就跳进水里去，结果当然是除了变成一只落汤鸡外，什么都没捞着，而且此人游过去没看清楚，正撞到水里的琉璃金丝网，那钢丝把他刮成了一个大花脸，那人水里照见自己的形容，深受打击，大呼小叫地嚷嚷着他破相流血了，要这院落的主人赔偿。我正在打坐，也懒得起来，便要他自己找东西搬，他翻箱捣柜一阵，出来就换了副很唾弃的眼神对着我，狠啐一口，没想到你比我还穷！方才自认倒楣地甩袖走了。”
我挑了挑眉，笑道“我发现，小偷强盗碰到和尚总是倒楣的。空手而归还算好的，怕的是把头发连着身家一起都输得精光。”
智锋大师大笑：“你说的可是《佛本生行传》经变画里的《五百强盗皈依品》吧？哎，我只是一个行脚僧，可要不起这些人做跟班。他们全皈依了，我可拿什么去喂养他们五百张嘴？迟早还是得重操旧营生，何必又多此一举？再说，面前蹲着五百个头，巴巴儿地等着都要你剃光，光想想手就酸起来了。”
我很无语：“所以……你就是懒得连自己的头发都不剃，在哪里都遭到怀疑——是不是真和尚？”
“嘿，我只是觉得浪费时间专门在个人形象上作文章毫无意义。”
智锋大师理直气壮地用好口才为自己的不剃头辩护，然后他忙又换了个话题再说：“其实世俗鸟话里有时却还有些正经的。就如那洞窟内景的‘经变’原本是造给俗众信徒礼赞和布施的，而佛教最初反对偶像崇拜，凿窟是给僧人作冥想自修用的，只象征性地雕了脚印与莲花，不塑人形神像。所以后来外边‘窟景’‘经变’里所造出的宏伟的天国，激烈的斗法，美色的诱惑云云，也都是迎合着那些俗众的欲望故意弄的。但这些年发展下来，也有工匠特别有天赋的，也在这种形式里很好地表达出他们的思想来了。
相反，如今中原研究“经论疏”三藏本业的僧人竟好象都得了“失心疯”，只纠缠些里外分别的名相皮毛，吵个不休。吵的内容不仅极其无聊，而且争论的时候样子又难看，竟有的骂不过了，甚至拽住对方的袍子猛扯，口里嚷着‘寸丝不挂才是空’，对手涨红了脸无计可施，这个也一把拉住那个的僧袍，大叫，‘人我本来都是空，那么大家大不了就一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互相拉住就扭打在一起，这流氓行为其实与证道无关，都只是想教对方个人出丑罢了。看他们这群家伙丑态百出的表演，我倒还不如看‘经变’来的新奇和有声有色呢。只是中原重‘道’不重‘器’，窟景画匠被归为‘百工’贱业，‘匠师’别作一个称谓，雅俗都不入，绘画界也一向不肯将它们归为流派，对它的发展终有抑制。”
“你一向也是喜欢经变画么，中原那些和尚倒编派你为不务正业的判教者……”
“他们比较喜欢教条，因为比较好操作，也算不得理性。而且信不过感性，那是因为他们自身缺乏灵气。不过，因为这里的‘经变’‘窟景’在全国大地都出了名，‘节楼’就酝酿着要开设一个“大画院”，支持去培养一批风格画匠，学起唐太宗“天下英雄尽入我毂中”的科举来了。要我说，文学艺术被收编了可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东西向来比较犯贱，最喜在悬崖缝隙里扎根开花，放到人造的棚子里反而就从此萎靡不振。所以画院成立后，‘经变画’的前景看来也是堪虑……”
我想到就问：“对了，说到‘经变’，那么对于文臣主的画师父的看法是……”
“嗯，他的窟景还是做得很不错的，有他的独到之处。所谓风格，就是把一些特殊的手段固定结合成一个人的专属，大师即是开创了某一种风格的人，谁在这风格上都无法超越他。我跟你说过没有，文氏的风格是通过对比强烈的繁复色彩与刀工‘斧劈皴’，‘狮吼斩’里的气势，合成画里的诗意，我在中原‘判教’时特为写过一单经画品评的，里面有提到过他。”
我笑道：“我看过那品评。的确，文氏的‘动天一窟‘里，色彩与刀工都是公认的好活计。不过我听到此间很多争议是对着画面内容来的。也就是那面前龛连着的背屏六道独缺天人道的大圆盘。那盘分帮列众，却是以三恶道为主体，说是上面地狱景象就占了最大一部分，满壁都是残虐，刑求，甚至连受害女子那面部极度羞愤的神情都画了出来……魔相兽行极尽细微情状的。叫人看了触目惊心，大起反感。所以在民间文氏一窟也远不如江两全，郎执的经变这样讨喜受欢迎。”
智锋大师沉吟道：“描摹恶道其实也是一个方便法门，把具体而真实的残酷惨烈放到面前，能够唤醒麻木的世人对处境的警醒，悚然而后，因恐惧而生戒恶之心，也是好事，大画师吴道子曾作《地狱变相》，屠夫渔父见后都畏罪改业……还是要看怎么使用。
我朝历来奉信孔教的‘圣人治国论’，即相信统治者的道德天然就拥有完美无缺的神圣性，连著述方法上也是‘隐恶扬善’，但这样也就剥夺了人们自己学会‘判别邪恶，以及应付并制裁无处不在的邪恶侵犯自身权益’的机会。等到恶势力真正泛滥的末世时，百姓的权利却只剩叫骂‘昏君’‘奸臣’和任人宰割了。
而且，即使那几个传说中昏君，也是下一个朝代为了证明自身的清明而定论的，其暴虐也经过了严重夸张。历史真相其实一直都并不明晰，也许从来就只有邪恶当道。所以，我能够接受文氏洞窟采用这种影射手法专为了表现邪恶的真实面目。
譬如那册《韦驮天往世书》的粉本集（那故事讲的是被罗刹鬼附身的某个边境一方节度史豪强，在当地作威作福，甚至嚣张到把释迦生前答允过送给皇帝的佛牙舍利都偷了，皇帝山高水远对他也没奈何，韦驮天领法旨奉命孤身前往豪强虎穴，将他绳之以法，并夺回了神物舍利。）文臣主用人道，牲畜道的一些背景衬托表现了罗刹鬼的骄奢淫逸和残忍好杀。而韦驮天闯关过程里，背景又经过五道盘里的无间地狱，寒冰地狱，孤独地狱等，人一路被逼入了极为险恶又极为壮丽的困境，然而英雄也正是在这种处境里诞生的，代表着人所有升华与超越的力量，就象他手上明亮的金刚杵，愤懑地向着一切丑恶与暴虐挑战，如此灿烂地切进了滚烫的希望中心，成就了崇高的护法扬道的精神。”
我嘟囔道：“是‘二十四诸天’里的大韦驮天的传奇故事吗？哦，见过经变画里他的造像是一个面如童子，体格魁伟，威武勇猛，手持金刚杵的热血武将。不过……我真个只喜欢大自在天。”
智锋大师鬼头鬼脑地眨眨眼：“是因为这一尊神长相又秀气，性格又酷？正中一个花痴的下怀？”
“好象也是哦。”回之以一个花痴的典型傻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