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侯我在长安的一个叫“大世界”的杂技坊的大厅里看到传说中的“西洋镜”。
这种铜镜是经过特制的,镜面处理得或凸或凹,与平常不一样。人站到它的前面,无论高矮胖瘦都立刻走了形,有纤瘦的发酵成一只水桶,还有矮小的人却如被棍子擀长了的面条……
有没见过世面的幼童乍一照眼,很不能接受镜子里的那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现身,恐惧得哇哇大哭。
一旁的大人们却看惯了,他们摸一摸自己的脸,仔细端详自己在镜中变形的模样,做着各种滑稽的鬼脸参看变化,对着发出哈哈大笑。(所以那镜子也叫“哈哈镜”)
同是照镜子,不同的人升起的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大厅里,一群大笑的人看着一个大哭的小孩,笑的人从心底笑,前俯后仰;哭的人认真地哭,大声嚎啕,仿佛都有十足的理由,只有自己知道的理由。
处于两端的激烈情感被一堂金风融和了(风里有经年后记忆里更显馥郁的糖炒栗子的香气),最终混响成一片哗哗的潮水声,远远地谁也再分不清是哭是笑。
我坐在时间的那一边,依稀仍然看得到。
那年那满装着镜子的广阔大厅内环跳起一盏盏长明铜灯,金黄的光线交叉着投放了一地已然遗失了真实表情的昏晦人影。而那或哭或笑的声音依然发了疯一样在耳边响闹个不停,每时,每处……
一低下头,忽然发现月光不知何时已把我的影子拖在了平地上,如尖尖的一根指针,正在无数歧路前如落叶舞风般飘忽不定,百褶纱裙如焰色轻薄~/~|~\~
每一折都游移/犹疑难决。
之前无端竟会联想到这样一幕童年回忆,我现在回想一下,其中共通点可能是因为“大世界”里的“哈哈镜”和树丛里的暗门都同都是用镜子做成的障眼效果。
要说镜子这好东西,可是布阵者最爱用的法宝了,而方才我也就是根据镜中成象的普遍原理,找到了树丛中暗藏的机关,通过它才成功地脱离了是非纷扰的战局。
这时我心里也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从那片沼泽的风格,栅栏的阵势,镜象的隐藏……看来,在这个人间,很少会同时拥有这么多巧合,堆叠起另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存在,何况我还看到了园子四处都按九宫八卦的奇门法则悬挂着许多盏琉璃蓝灯,远处近处幽幽地眨着眼。
——没错,一定是他!
以后的路有了逻辑方向,脚下走得更是轻车熟路,九溪十八弯,一阵风绕过了苦藤怪石的重重迷津(它们的位置安放往往也不出意料之外)。
最后我得偿所愿地进入到另一重洞天。
洞天里藏有一汪湖泊。或者说,一转过身,看到一个以湖泊为主体的大美的合景。
夜色青澈,进入中天的月亮堪堪落在湖泊的波心,正如盛开在深心里的一只明眸,而湖上有个小岛,岛上生长着一棵奇形怪状的树,花叶铺张,变幻着大千世界的繁华,映融进水里的月心,摇曳好象三千梦幻泡影。清净的湖里照见岸边的竹蓠茅舍,也静静地生动。
此间一切都有种天然具足的味道。
梁前匾额上有斗大的四个字
——摩耶精舍。
手书一幅团团圆圆。
那字旁有个中年人,穿一身青黑色僧袍,脸的轮廓圆白的,盘坐在蒲团上,盯着湖面观察,也象照一面镜子。慢吟道:“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不错,不错!”
直到看见这个人,我心里一下子什么都笃定了,欢快地朝他挥着手,大声叫道:“仔细看,嫦娥从月亮里滚下来了!”
“嘿嘿,我怎么只看到一个很小的傻瓜从树丛里爬出来?”那人笑嘻嘻转头过来。
“果然这里是你的院子。师父,真教我好找啊……”
我一笑,朝他走了过去,其实更有点想哭。
(这时湖里也有一个女子朝一名高僧走去。
衣袂此刻好象花魂鸟魂吹断在月光里,水波顾曲,飘散一身风流白,人形都浓如依稀,凝融在黑夜的浓稠里,而不如几笔古树的遒劲,智夺万年的苍寂。
最奇妙的是岛上那棵桂树的倒影,在水里的枝头,恍恍惚惚开了八万四千亿朵大大小小的花儿,红的黄的形似桂花,灼灼得好象在燃烧一样,象恒河里闪烁的繁星。每一朵花心眼里都有一个世界在悄然无声地活动。
而我一动,那随着我的人形所复制的实心阴影就从水里穿叠而去~~~~~~~
黑影恰好遮敝住许多花的倒影,一时不免压黯了许多花朵本身在月下的光明命运,有的花火就在此时熄灭,对这朵花而言,就偏在结局处落得个惨淡;也有的侥幸历过黑暗劫数之后再度扬眉吐气,它们的结局想来是安放在长远以后的未知;还有些本来位置生得太高或太低的,它们枯荣兴衰便经受不到我的往来影响。
但我凡一回头时,总还有更多花持续放映着它们声色犬马的精彩,永恒里剧情无尽……)
——人——我——好总是一个世间呵!
而眼前的这个人本来就与我非常熟悉,所以见面时可省略掉陌生人之间的礼仪客套。
他当然就是名闻世间的判教者——智锋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