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被宋老黑一只手提回了营地,宛如真的失了魂,就像提线木偶一般任凭宋老黑摆弄,宋老黑将元白重新放回火堆旁,元白就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生死间有大恐怖,而亲人生死间有大悲恸,宋老黑显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也不再管元白,自顾自地又回那顶羊皮帐篷里面去了,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宋老黑和黑婆婆在里面一天都没有出来。
谢老缺几次想要上路,但宋老黑和黑婆婆不出羊皮帐篷,明显是走不成的,谢老缺每隔一个时辰,就到羊皮帐篷周围转上一圈,但终究是没敢开口催促。
一直等到日头西斜,谢老缺无奈地对赵二肥了李狗子摆了摆手,让他们俩把已经上好等了一天的垛子再全部卸下来。
李狗子一眼不发地照做了,赵二肥虽也在动手,但嘴里一直小声地骂骂咧咧,只是他也不敢大声让帐篷里的那俩听见就是了。
草花一直陪在元白身边,正午的时候,草花在元白身旁用木碗盛放了一碗加了鼠芽草草籽的咸肉糊糊,但元白也一直没有动。
草花还想劝慰几句,可看着元白那无神的双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元白是真的悲过去了,都说生养之恩天高地厚,元寿亭对于元白来说,不仅仅是原身的亲爹,还有三年养育的大恩,虽说元寿亭有些时候在元白看来是在是太过于窝囊,但现在想想,只怕也是不想生事罢了,毕竟是被下了十六军捕杀令的,招摇就是在找死。
他能带着元白躲了三年,也是奇迹了。
日头西斜的时候,草花终于忍无可忍,不就是死了爹吗?怎么连咸肉糊糊都不吃了,他爹死前没有告诉过他要活下去吗?
草花坐到元白身边,一把将元白拉倒,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一捏元白的牙关让元白张开嘴,另一只手端起咸肉糊糊就往元白嘴里灌。
元白没有反抗,任凭草花将咸肉糊糊灌进自己嘴里,但也没有吞咽,嘴里的咸肉糊糊又从嘴角留了出来,草花真的生气了。骂到:
“不就死了爹吗?我还死了爹娘哩,你爹死前没告诉你要活着吗?”
许是草花的喝骂惊醒了悲恸中的元白,他开始配合地吞咽着草花碗里的咸肉糊糊,到最后许是饿极了,元白猛地挣脱了草花的手,自己坐起来,一把抢过草花手里的碗,自己吃了起来,只是一边吃一边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眼泪。
草花看着元白,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火堆边将几乎已经熬了一天的小锅子提了过来往元白跟前一顿,说道:
“吃完了自己盛,一锅都是你的,你今天死了爹,明天帮我干活,不能白吃我的。”
说罢也不等元白答应,走到火堆边重新提上木桶,往溪水那边去了。
元白果真吃完了一锅子咸肉糊糊,将小碗放进已经空了的锅子里,又做了一会,想了想,还是站起来提着锅子,往溪水那边走去。
草花此时已经往营地里提了三趟水了,见元白一眼不发地在溪水里洗着锅子和碗,草花对于这个新来的弟弟就更满意了。
她凑过去:“我叫草花,你叫啥呀?”
“元……李元虎,我叫李元虎。”
“怪不得婆婆和阿爷都说你是贵人,你有姓哩,我就没姓,我爹早死了,我娘没告诉我我姓啥,你多大呀?”
“我,我十二。”
“那我是你姐姐,我今年都十三了,你以后帮我干活,你要叫我阿姊,婆婆说队里没你的粮,要我把我的分你吃,那我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你别怕,咱俩饿不着,我楼了一袋子鼠芽草草籽,天黑了再去搂一袋,够吃呢。”
“谢……谢谢你,草花……”
元白扭扭捏捏地给草花道了谢,草花却怒了,她一步就跃到了元白身侧,一把揪住元白的耳朵,嘴里不依不饶地教训道:
“草花什么草花,草花是你叫的吗?刚刚我怎么告诉你的,要叫阿姊,记住没?”
元白两世为人也没被揪过耳朵,忽然觉得有些不自然,但一想,自己怎么说也是草花救回来的,人还把口粮分给自己吃了,俗话说吃人嘴短,元白也就妥协了:
“记……记住了……”
草花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记住就好,还要记住我以后让你干啥你就要干啥,不然就不给你饭吃,让你肚子饿,小虎,你快叫我一声姐姐……”
“姐……阿姊……”元白还是有些不自然。
草花却不管那么多,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为人阿姊的喜悦之中了,草花满意地摸了摸元白的的头:
“小虎真乖,阿姊问你,你是不是结巴?”
“……”
被草花揪了一回耳朵之后,元白算是稍稍摆脱了悲恸的情绪,思路也变得清晰了起来,帮草花提完了水,元白又跟着草花吃了一顿晚饭,这次就没有了优待,吃的是干面饼就清水。
吃罢了饭,草花又带着元白拿上一个麻布口袋去搂了一袋子鼠芽草草籽,算是凑足了二人回去路上的口粮。
火堆旁草花缠着元白说话,元白一边嘴上应付着草花,一边在心里思虑着自己接下来的路,按照自己的爹的安排。
显然是希望自己去祖狼廷寻求庇护,然后在那里长大之后再去东阳洲眠山素衣派找松风长云,但现在那个牛驼队头人老汉说祖狼廷已经被大乾朝廷剿灭了,那么自己就没有了去处。
倒不如暂时跟着这支牛驼队,那个怎么看都不简单的鸡皮老者说能教自己报仇的本事,他一口就能说出自己从乱风隘而来,应该确实是有些本事的,自己不妨暂时先跟着他学。
但元白转念一想却又发现了可疑之处,首先是自己那猛人老爹元寿亭那一身的本事,那年轻黑衣尉双刀舞得声威赫赫,却在自己的爹手上走不过一招去。
而且能被朝廷下十六军捕杀令的,明显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按照自己老爹和年轻黑衣尉的对话来看,自己家似乎不简单,或者说曾经不简单,毕竟单单被大乾王朝悬首什么龙西狼牙门的就有一千七百三十九口,按照这个世界的生产力,普通家庭可养不起这么多人。
再加上自己曾经过过的那三天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来看,自己家里在出事之前,起码也是贵族阶层,被满门杀绝应该是犯了大罪。
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的的爹还让自己去祖狼廷,那么就说明自己的爹认为祖狼廷是有能力庇护住自己的,这样的祖狼廷,有怎么会轻易被剿灭呢?
而且那穿黑袍的鸡皮老者似乎是对自己有所图谋的,这一点从他强调自己是“贵人”就能看出来,那么这样的话,鸡皮老者的话还能信吗?也就是说,自己的爹有可能没死?
想到这里,元白心里略微有些高兴了起来,他恨不能马上就回转乱风隘去亲眼瞧一瞧真实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但转念一想鸡皮老者宋老黑那诡异的身法以及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抗衡的力量,元白就泄了气,似乎是跑是跑不了的。
只能暂时先跟着这伙牛驼脚夫了,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只要先活着,总是会有机会的。
于是元白站起身来,打断了草花的唠叨,在同样围坐在火堆旁休息的赵二肥和李狗子惊讶的目光之中,走到了羊皮帐篷前。
也不用元白叫喊,宋老黑如同未卜先知一般,在元白刚刚站定正在踟蹰如何叫喊的时候,宋老黑就用一只干枯的手掀开了帐篷的帘子走了出来,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元白嘿嘿嘿直笑。
元白被宋老黑笑了个毛骨悚然,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
“小子多谢老丈的救命之恩……”
宋老黑深深地看了元白一眼,怪笑着问道:
“莫要说那些无用的,我且问你,我的本事你是学还是不学?我也知你老头不小,但老汉并不怕……嘿嘿嘿……”
“敢问老丈,您老的本事能助我报仇吗?”
“嘿嘿嘿嘿……这天下哪有能让人报仇的本事,只有能报仇的人罢了,全看个人造化……嘿嘿嘿……”
宋老黑似乎身体不好,一边笑着一边就喘了起来,喘到最后就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元白从未见过有人能咳成这样,要是换成自己这么咳的话,只怕肺泡都要咳炸了……
元白眼珠子一转,就行礼拜托道:
“如此的话,以后就求老丈庇护照拂了。”
“好说……咳咳咳……好说……老汉姓宋,你便随草花一起称呼老汉为阿爷吧……嘿嘿嘿……咳咳……”
元白看宋老黑咳嗽地一副随时要倒地暴毙的样子,生怕宋老黑是有什么传染病,看他一身鸡皮,怕不是禽流感,元白立刻行礼道:
“小子李元虎,谢过阿爷,阿爷大恩,李元虎百死不敢忘,日后愿为阿爷粉身碎骨……”
“……咳咳……嘿嘿嘿……李元虎……粉身碎骨……很好……嘿……咳咳咳咳咳……”
宋老黑一边说一边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连面皮也咳出了一阵潮红,元白不敢在多留,说道:
“天色已晚,阿爷就早些歇息吧,小子不耽搁阿爷了……”
宋老黑挥了挥手,示意元白自去,自己则一边佝偻着身子,一边咳嗽,一边转身又进了帐篷。
……
元白就这样加入了谢老缺的牛驼队,跟着他们从野狼山出发,走了七天来到了覃家镇。
对于覃家镇,元白并不陌生,虽然没有来过,但作为黄沙海东边最大的几个镇子之一,覃家镇的大名,元白还是听说过的。
黄沙海位于大乾王朝治下二十四洲中肃州的西北,整个大乾王朝,以道、洲、郡、县五级衙门治国,但在黄沙海是个例外,大乾王朝只在黄沙海设了黄沙县统管这一片比寻常郡治还要大的土地。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黄沙海穷而贫罢了。
黄沙海内也没有多少人真把黄沙县当一回事,古往今来,黄沙县除了往治下最大的五个镇子派出了三班分治之外,也就只是在收税时才会派出税丁前往野狼山以东的各镇了。
至于野狼山以东,更是连税都不要了。
这也就是谢老缺一伙人往野狼山交缴狼头税的缘故,狼头税是野狼山向牛驼队收的,说也奇怪,沙狼这种畜生,似乎极其通灵,无论如何杀红了眼,只消一见脚夫们在交纳狼头税之时得到了黑石狼牙便不再下嘴。
这种黑石狼牙元寿亭元白身上当然也有,不然是没有办法通过乱风隘的。
元白也是跟着元寿亭走了三年牛驼的,牛驼队里的活他当然熟悉,很快就成为了赵二肥和李狗子的得力帮工,这也让谢老缺无形之中又多高看了元白一眼,直接的好处就是,在离开野狼山之后没两天,谢老缺就真的给了元白一份口粮。
元白也因此不用再蹭草花的口粮了,那吃剩下的一袋子多鼠芽草草籽自然也就用不到了。
元白想了想,在某天宿营的时候用草花的小锅子将这一袋子多一点草籽炒了给草花当零嘴,这也让元白从草花那不断重复的“我是你阿姊,你只能帮我干活。”的絮叨中解脱出来。
谢老缺的牛驼队走的似乎不是野狼山到覃家镇的大路,他们走的这条小路比大路要难走的多,很多地方直接就是沙丘,但比大路却又要近得多,这也是他们仅仅只用七天就回到覃家镇的原因。
这期间元白也不是没想过逃跑,不是元白怕死在茫茫沙海中,野狼山以东其实人烟不少,找准一个方向一直走,最多两天就能找到人烟,已经在沙海里走牛驼走了三年的元白有信心在逃出去之后活下来。
但活下来不是问题,问题是元白真的找不到逃走的时机,每次都是元白刚刚意动,宋老黑就如同鬼魅一样划过元白的视线,显然这鸡皮老汉要比元白想的更加不简单。
覃家镇的格局和大乾治下所有的镇子一样,两天正东西向两条正南北向的街道将整个镇子分割成了九个坊,正中间的一个坊被覃家整个占了去,甚至连县治派出的三班分治所都被挤到了正东边的坊。
谢老缺的牛驼队在覃家镇有一个院子,谢老缺宋老黑黑婆婆和草花原来都住在那里,赵二肥和李狗子不和他们住在一处,他们是本地人,不走牛驼的时候每天招呼了牛驼就回家。
谢老缺也是覃家镇本地人,那院子就是是谢老缺的,在覃家镇九个坊中的西北坊,不是什么好位置,和正中正东正西正北正南五个坊有差距,但比周边的院子要强,是青瓦顶的。
院子很周正,分前后两个院,前后院加起来怕有十亩多,前院就至少有六七亩那么大,后院是谢老缺一家人和宋老黑黑婆婆的住所。
而元白被谢老缺和安排住在前院,就在草花隔壁,别以为谢老缺给元白单独一间房就对元白好,其实前院的房墙全是沙土墙,夏天热极冬天冷死,且前院的房子大多空着,其余的也不过是用来关牛驼罢了。
元白进屋,却发现这间房空荡荡的,别说铺盖,连床也没有一张,谢老缺似乎也完全没有给元白置办的意思,沙海嘛,活着就是天恩了,还要铺盖?还是草花帮他抱了些干草来才面前算是有个睡觉的窝。
但元白没有挑三拣四,甚至还有些欢喜,自己和宋老黑分住在前后院,那岂不是说逃跑的机会会更多吗?只消安稳一段时间,待宋老黑放松了警惕,自己就能逃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元白每日就是和草花一起帮着赵二肥和李狗子照料牛驼,对于干惯了脚夫活计的元白来说,倒也不算辛苦。
要不是心里记挂着要去乱风隘和祖狼廷,元白甚至觉得就这么留下来也不是不好,别说元白没有穿越者出人头地的志气。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多,跟着元寿亭走牛驼,元白也见识这个世界的残酷,黄沙海内多得是苟且求生的人,如同谢老缺这样有上百架大牛驼的牛驼队,在黄沙海里的大多数人眼里,都是一份极好的前程了。
至于离开黄沙海,元白暂时没想过,至少在自己成年以前元白是不准备离开黄沙海的。
一来自己前世会的在这个世界估计是用不上了,这辈子到现在为止学会的也不过是走牛驼,出去了如何谋生呢?
二来吧,按照元寿亭和娘请黑衣尉的对话来看,自己和元寿亭刻都在那什么十六军捕杀令上呢,元白想来,估计再没有比黄沙海还好的藏身之所了。
所以元白也就这么安心在谢老缺家住了下来,时间很快又过去了七天。
这天吃罢了晚饭,元白钻进草堆里刚准备休息,谢老缺就走进了元白的房间,告诉元白,宋老黑找他。
谢老缺估计也郁闷,明明是自己家里,却沦落成了一个跑腿传话的小厮。
但元白却顾不上嘲笑谢老缺,他猛然意识到,宋老黑现在找自己,大概只有一个原因,这是要教自己报仇的本事了。
元白立刻从草堆里钻出来,顾不上拍打自己身上的草屑,跟着谢老缺就进了后院。
宋老黑和黑婆婆住在东边三间厢房,谢老缺似乎不愿意靠近,匆匆给元白指明就钻进西边的正房里面去了。
元白有些迟疑地走到三间东厢房正中亮着灯的那一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扣了门:
“阿爷、婆婆,我是李元虎啊,我来了。”
“……咳咳咳……嘿嘿……是小虎啊,进来吧,门没栓……嘿……咳咳咳咳……”
房门里传来了宋老黑诡异笑声交杂着咳嗽的声音,元白一听见这个声音,背上的汗毛就竖了起来,又犹豫了一个呼吸,才推门走进去。
相较于元白只有一堆干草的屋子,宋老黑的屋子就整洁了许多,至少桌椅床是有的,此时房里不见黑婆婆,只有谢老缺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板子。
宋老黑见元白进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交杂着他诡异的笑声,让人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嘿嘿嘿嘿……咳咳……你既是落了难的贵人,想也是识字的,嘿……咳咳咳……这倒是省了我许多手脚……咳咳咳咳……”
元白忽然有些可怜眼前这个咳得要断气的鸡皮老汉,但现在显然不是可怜对方的时候,于是元白恭敬地说道:
“阿爷说的对,我识字。”
宋老黑把手里的板子扔给元白,说道:
“咳咳咳……嘿嘿……拿便好,答应教你的本事,现在给你,这块骨书你拿去背会,照着练……咳咳咳咳咳……嘿……不可教给别人,也不许给别人看见……咳咳咳……嘿嘿,去吧……咳咳咳咳……带上门,阿爷我,受不得风呢,嘿嘿……咳咳咳咳咳……”
元白接住骨书一看,上面两面都刻满了蝇头那么大的文字,打头是三个稍稍比其他文字更大一些的字:
养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