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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骗术

我奶奶就这样前去为伊斯兰国工作了。像一个在格罗斯角干活的清洁女工那样,她来回都走后门。她头上不戴帽子,而换了一条头巾,好遮住她那两个难以压制的耳朵。她从不高声说话。她从不发问或抱怨。她在一个被他人所统治的国家长大成人,因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非斯帽、跪垫、新月图形:真有点儿像回家了。

对黑人洼地的居民来说,那就像是去到另一个星球似的。那座圣堂的正门跟大多数美国机构的入口正巧相反,只放黑人进去,而不让白人进去。大厅里以前挂的那些画作——洋溢着天定命运论[200]光彩的风景,表现印第安人遭受屠杀的场面——早给运到地下室里去了。在原来的位置上,挂起了描绘非洲历史的画作:有个王子和王妃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河边上散步;一群黑人学者在一个室外的会场上展开辩论。

大家来到第一圣堂倾听法德的演讲。他们也来购买东西。在以前的衣帽间里,万达嬷嬷陈列了一些服装,也就是跟先知所说“黑人民众在他们东方的家园里所穿的一样的服装”。在信徒们走近前来付钱的时候,她在灯光下抖开彩虹色的织物。不少妇女把她们做闺女时那种显示从属地位的衣衫换成了表示解放的白色披巾。好些男人则用体现尊严的丝织服装替代他们那具有受到压迫痕迹的工作服。圣堂的现金出纳机里满是钱钞。在经济萧条的时期,清真寺却相当富足。福特正在关闭工厂,但是,在黑斯廷斯街三四〇八号,法德却在开门营业。

黛斯德蒙娜在三层楼上对这一切并没怎么觉察。她每天上午都在教室里教课,下午则待在存放那些尚未剪裁的织物的蚕丝室里。有天上午,她把她的桑蚕盒带去进行展示和讲述。她把桑蚕盒四处传递,一边讲述这个盒子在各处的经历。她的奶奶怎样用橄榄木把它雕成,它怎样在一场火灾后幸存下来,她设法在讲述所有这一切的时候不说任何贬损这些学生的同一教派教友的话。实际上,这些姑娘显得十分可爱,十分友好,黛斯德蒙娜不禁想起过去希腊人和土耳其人关系融洽的那个时期的情景。

然而,黑种人在我奶奶眼里,仍然显得相当生疏。她对自己的种种发现感到相当吃惊:“在手掌心上,”她告诉她的丈夫说,“黑种人的皮肤跟我们的皮肤一样是白的。”或者:“黑种人并没有伤疤,只有肿块。”或者:“你知道黑种男人是怎样刮脸的吗?竟用一种药粉!我在商店橱窗里看到的。”在黑人洼地的街道上,人们的生活方式使黛斯德蒙娜大吃一惊。“根本没有人打扫。门廊上满是垃圾,谁也不扫,真可怕。”不过在圣堂,情况却不一样。那儿的男人努力干活,也不喝酒。姑娘们打扮得干干净净,样子端庄。

“这位法德先生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她在星期天吃晚饭的时候说道。

“请听我说,”索梅利娜反驳道,“我们早把面纱留在土耳其了。”

可是黛斯德蒙娜摇了摇头。“这些美国姑娘可以用一两块面纱。”

那位先知仍然没有向黛斯德蒙娜露出自己的面目。法德就像一个神那样:无处不在而又哪儿也见不到。他的光辉仍然停留在那些听完演讲离开的人的眼睛里。他把自己说成是个遵守饮食戒律的人,这种戒律赞成食用非洲当地的食物——山药、木薯——而禁止食用猪肉。黛斯德蒙娜时常看见法德的汽车(一辆全新的克莱斯勒牌双门箱式小客车)停在圣堂前面。这辆汽车总显得似乎刚刚经过冲洗、上蜡,它那镀铬的散热器护栅给擦得锃亮。不过她从来没有看见法德驾车。

“如果他是上帝的话,你怎么能指望看见他呢?”有天晚上,他们上床的时候左撇子饶有兴味地问。黛斯德蒙娜脸上露出笑容,仿佛被她藏在床垫下面的那头一个星期的工资逗乐了。“我非得见一见不可,”她说。

她在第一圣堂的头一项计划就是把屋外厕所转变成一个养蚕室。她要求伊斯兰的子孙[201],也就是大家知道的伊斯兰国的军事小组给予帮助?自己站到一边,那些年轻人则把木头便桶从摇摇晃晃的木屋里拉出来。他们用泥土盖没污水池,把旧的美女像月历从墙上取下,随后别转脸去把这些刺眼难看的东西都扔进了垃圾堆。他们安装好架子,在天花板上开了孔以便通风。尽管他们费了不少力气,但仍然有股臭味。“等着吧,”黛斯德蒙娜对他们说。“与蚕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楼上,穆斯林女子培训及普通文化班的学生在编制饲用托盘。黛斯德蒙娜想要救活最初那一批蚕。她让它们始终暖和地待在电灯泡底下,一边对它们唱着希腊歌曲,但那些蚕并没有上当受骗。它们孵在黑色的蚕卵上,觉察到干燥室的空气和灯泡发出的虚假的阳光,开始皱缩起来。“有更多的蚕仍在途中没有运到,”万达嬷嬷说,并不把这番挫折当回事儿。“直接运到这儿。”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黛斯德蒙娜对黑人的苍白的手掌已经习以为常。她习惯从后门进出,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才开口说话。她不给那些姑娘上课的时候就等在楼上的丝绸室里。

说到丝绸室,对它描述一番是合乎情理的(在这片宽十五英尺、长二十英尺的地方发生了那么许多事儿:上帝开口说话;我奶奶抛弃了她自己的种族;天地万物得到了解释,这只是开头的几件)。那是一个天花板很低的小房间,一头摆了一张砧剁桌。好多卷丝绸靠墙放着。长毛绒壁毯从地板一直铺到天花板,让人觉得好像是在一个珠宝盒里面。织物变得更难弄到了,但万达嬷嬷早已储存了不少。

有时丝绸看起来像在婆娑起舞。织物受到来源神秘的气流的吹拂,在屋子里飘浮摆动。于是黛斯德蒙娜只好抓住织物,把它重新卷好。

有一天,在一场阴森可怕的双人舞跳到一半的时候(有块绿色丝绸在黛斯德蒙娜后退时领着路),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我在一八七七年二月十七日生于圣城麦加。”

一开始,她以为有人走进了房间。可是她转过身子,发现什么人也没有。

“我父亲是阿方索,沙巴兹部落的一个肤色黝黑发亮的人。我母亲名叫巴比·吉。她是一个高加索人,一个魔鬼。”

一个什么?黛斯德蒙娜无法听得十分清楚,也不能确定声音是在什么位置。这会儿声音好像是从地板上传来的。“我父亲在亚洲东部的山中遇见她。他看到她身上所具有的潜能。他用正当的生活方式对她加以引导,直到她成了一个心地纯洁的穆斯林。”

其实激起黛斯德蒙娜的好奇心的并不是那个声音所说的事情——她并没有听清楚说的内容,而是那种声调,一种使她的胸骨嗡嗡作响的深沉的男低音。她放开那块婆娑起舞的丝绸,低下她那包着头巾的脑袋留神倾听。等声音又传来的时候,她移开那几卷丝绸,想要找出它的来源。“为什么我父亲要娶一个高加索魔鬼呢?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命定要对沙巴兹部落的那些迷失方向的人传播福音。”三卷、四卷、五卷丝绸,原来这样:有个暖气格栅。现在声音更响了。“因此,他觉得我,他的儿子,应该具有一种肤色,好让我公正合理地对待白人和黑人。因而我就成了一个穆拉托人,就像在我之前把十诫带给犹太人的摩西[202]一样。”

先知的声音从这幢建筑的深处升起。它从三层楼下面的那个会堂里开始,透过舞台上的地板门往下传去。在以往烟草商召开的大会上,那个龙德加姑娘身上只披着一条雪茄缎带,常常骤然出现在这个舞台上。这个声音在通向两厢的爬行空隙[203]里回荡,随即进入暖气出口,在整个建筑中环流,变得失真,有了回音,最后从黛斯德蒙娜目前蹲在跟前的那个格栅里热烘烘地涌出来。“我受到的教育与在我血管里流的王族血液本可以使我去寻求一个有权势的地位。可是我听到了我叔叔的哭声,弟兄们。我听到了我那在美国的叔叔的哭声。”

如今她可以听出模糊的说话音调。她等着想再听一下,却只有一片寂静。暖气炉的气味喷到了她的脸上。她把身子弯得更低一点,留神倾听。可是接下去她听到了万达嬷嬷在楼梯平台上的声音:“喂!黛斯!我们为你准备好了。”

她只好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我奶奶是曾听到W·D·法德讲道的唯一一个白人,而她对他讲的内容连一半都理解不了。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暖气出口的音响效果很差,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的英语还不够完善,而且她老把头抬起来去听听是否有人前来。黛斯德蒙娜知道法德的演讲她是不准听的。她最不希望的事儿就是把她这份新的工作给砸了。不过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每天一点钟的时候,那个格栅就开始嗡嗡作响。最初她听到人们走进会场的声音。随后响起了吟颂声。她在格栅前面放了另外几卷丝绸,好把声音挡掉。她把自己的椅子移到线绸室的远处角上。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用处。

“也许你们还记得,在上回的讲演中,我对你们讲了月亮所受到的放逐。”

“不,我不记得,”黛斯德蒙娜说。

“在六十万亿年前,有个神通广大的科学家在地球上挖了一个窟窿,在里面放满了达纳炸药,把地球炸成两半。小的那半块就成了月亮。你们还记得吗?”

我奶奶把两只手猛地捂住耳朵,脸上露出了不同意的神色。有个问题脱口而出:“有人炸了地球?是谁呢?”

“今天我要给你们讲讲另一个神通广大的科学家,一个邪恶的科学家。他名叫雅各布。”

这时她展开手指,让耳朵可以听到那个声音……

“在目前二万五千年周期的历史内,雅各布生活在八千四百年前。这位雅各布,他长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大头颅。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卓越的人,伊斯兰国一个杰出的学者。就是这个人,在他只有十六岁的时候,发现了磁性的奥秘。他拿着两块钢片玩耍,把它们握在一起,于是发现了那个科学定则:磁性。”

这个声音也像磁铁似的对黛斯德蒙娜起了作用,这会儿正把她的双手往下拉到她的身体两侧,使她在椅子上探身向前……

“可是雅各布并不满足于他发现的磁性。凭着他那很大的头颅,他还产生了其他许多宏伟的设想。所以有一天,雅各布暗自想到如果他能创造出一种与原来的人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基因不同的人种,这个种族就可以通过骗术来统治黑人的国家。”

……在探身向前还不足以听清的时候,黛斯德蒙娜就移得更近一点。她穿过房间,把那些卷丝绸移到一边,跪在格栅前面,法德当时继续进行阐述:“每个黑人均由两个胚原基组成:一个黑色胚原基和一个棕色胚原基。因此雅各布说动了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穆斯林移居到佩兰岛。佩兰岛坐落在爱琴海上。你们如今会在欧洲地图上看到它冠以一个错误的名字。雅各布把他那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穆斯林就带到这个岛上。在那儿他开始了他的改造工作。”

这时她也可以听到别的一些声音。法德在台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的听众俯身向前、凝神倾听他的每一句话时椅子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雅各布在他的佩兰岛的实验室里,不让那些原来的黑人生殖繁育。如果一个黑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就要把这个孩子杀掉。雅各布只让棕色的婴儿活着。他只让棕色皮肤的人交配。”

“真可怕,”黛斯德蒙娜在三层楼上说。“真可怕,雅各布这个人。”

“你们已经听人说起过达尔文自然选择的理论了吧?这是非自然的选择。雅各布通过他的科学改造,创造出头一批黄色和红色皮肤的人。可是他并没有就此罢手。他继续让这些人的浅肤色的后代交配。经过好多好多年,他在基因方面改变黑人,每次一代,使得这类人变得越加脸色苍白,身体虚弱,降低他们正直端方的道德品行,使他们走上邪恶的道路。随后,教友们,有一天雅各布做完了。有一天雅各布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的这种邪恶行径究竟创造出了什么呢?正如我以前讲给你们听过的:同类只能出自同类。雅各布创造出了白人!他们因谎言和杀戮而得以存在。他们是一个蓝眼睛的魔鬼的种族。”

外边,穆斯林女子培训及普通文化班的学生在安置桑蚕盘。她们默默地干着,幻想着各种不同的事儿。鲁比·詹姆斯想着约翰·2X那天早上看上去多么英俊,不知他们是否会在哪天结婚。达琳·伍德正在发脾气,因为所有的男教友都去掉了他们表示从属地位的名字,但法德教长还没有抽出时间来关心她们这些姑娘,因此她们仍然叫达琳·伍德。莉莉·黑尔几乎一心想着自己藏在头巾下面那垂在耳前的鬈发式样,想着今晚她怎样要从自己卧室的窗户里探出头去,假装察看天气,好让隔壁的卢伯克·T·哈斯看到她的发式。贝蒂·史密斯则想着赞美真主,赞美真主,赞美真主。米利·利特尔想要吃口香糖。

这时在楼上,黛斯德蒙娜也不肯接受故事情节的这种新的转折,她的脸给出气口中喷出来的热气弄得火热。“魔鬼?所有的白人?”她喷着鼻息说。她从地板上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够了。我不再听这个狂人讲的话了。我干活。他们付我工钱。就这么着。”

可是第二天上午,她回到圣堂。等到一点钟的时候,那个声音一开始说话,我奶奶又留神倾听起来:

“现在让我们对白种人和原来的人两者作一番生理上的比较。从解剖学方面来说,白人的骨骼更脆弱,白人的血液也更稀薄。白人大约拥有黑人三分之一的体力。谁能否认这一点呢?你们亲眼所见的证据说明了什么?”

黛斯德蒙娜与那个声音进行争辩。她嘲笑法德的看法。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奶奶发现自己总是乖乖地在暖气出口前铺开丝绸,好让自己的膝头枕在上面。她向前跪下,把耳朵贴在格栅上,前额几乎碰到了地板。“他只是一个江湖骗子,”她说。“骗取大家的钱。”可是她并没有移动身子。不一会儿,暖气系统就带着最新的启示嗡嗡作响。

黛斯德蒙娜究竟怎么了?她对那个深沉的祭司的声音始终十分轻易地加以接受,是否受到了法德那不见形体的声音的影响?还是她在城里住了十年以后,最终成了一个底特律人?这就是说她总从黑人和白人的不同来看待每一件事。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是否会是奶奶的负罪感,那种几乎季节性地把她脏腑浸没的湿漉漉的如同患了疟疾一般的恐惧——是否会是这种无法治愈的病毒性疾病使她接受了法德的影响?她内心为罪恶感所折磨,难道感觉到了法德指控的分量?难道她个人接受了法德有关种族的谴责?

有天夜晚,她问左撇子说,“你觉得孩子们有什么毛病吗?”

“不。他们很好。”

“你怎么知道?”

“瞧他们的样子。”

“我们究竟怎么啦?我们怎么能干我们过去干的那种事呢?”

“我们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左撇子。我们”——她开始哭起来——“我们不是好人。”

“孩子们都很健康。我们也很幸福。如今发生的那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黛斯德蒙娜却一下子倒在床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啊?”她呜咽着说。“我为什么不像所有别的人那样也跳到水里去?”

我爷爷想要搂住她,但是她摆脱了他。“别碰我!”

“黛斯,求求你……”

“要是死在那场大火里就好了!我可以对你起誓!要是我死在士麦那就好了!”

她开始密切注意她的孩子。至此为止,除了出现过一次恐慌(米尔顿五岁时差点儿死于乳突感染)以外,他们的两个孩子都很健康。他们划破皮肤后,血不久就凝结了。米尔顿在学校里的成绩很好,佐薇在学校里也属中上。可是黛斯德蒙娜并没有就此感到安心。她老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出现什么疾病,什么异常情况,担心对她所犯罪孽的惩罚会以最具有破坏性的方式作出:即并不对她个人的灵魂而对她孩子的身体下手。

我能感到在走向一九三三年的那几个月里房子里所起的变化。一股寒气透过房子那颜色像根汁啤酒似的墙砖,进入房间,吹灭了门厅里点在圣像前的祭典灯。冷风也掀动了黛斯德蒙娜的那本解梦书的页数,她老是翻阅这本书,为自己那不断增加的噩梦寻找解释。她梦见婴孩的胚原基冒着泡儿,不断分裂,梦见丑恶的生物从苍白的泡沫中出现。如今她避免一切房事,甚至在夏天也这样,就连在某个人的命名日喝了三杯酒以后也不例外。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左撇子也就不再坚持了。我的爷爷奶奶以前一度形影不离,这时却已逐渐疏远。黛斯德蒙娜早上去第一圣堂的时候,左撇子在把他的地下酒店开了一个通宵后还在睡觉。他在黛斯德蒙娜回家以前就又消失在地下室里。

我跟随着一九三二年深秋时节老刮的那阵冷风,有天上午飘然走下地下室的楼梯,发现我爷爷正在数钱。左撇子斯蒂芬尼德斯无法得到他妻子的恩爱体贴,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工作上。不过,他的买卖已经有了一些变化。地下酒店的顾客人数不断下降,为了作出对策,我爷爷还从事其他多种经营活动。

那是一个星期二,刚过八点。黛斯德蒙娜早动身去干活了。在屋前的窗户里,有只手正把圣乔治的塑像移开,不让外面看见。屋外的人行道边上,停着一辆旧的戴姆勒牌汽车,左撇子赶紧跑到外面,坐到了汽车后座上。

我爷爷新的生意上的伙伴就是坐在前座上的梅布尔·里斯,她二十六岁,来自肯塔基,脸上搽着胭脂,头发散发出一种早上刚给烫发钳烫过的焦味。“以前在帕迪尤卡[204],”她对汽车司机说,“有个挎着照相机的聋子。他在河边来回走动,拍摄照片。他拍那些最他妈该死的东西。”

“我也干这个,”汽车司机回答说。“不过我是为了赚钱。”莫里斯·普兰塔吉尼特朝梅布尔笑了笑,把汽车开上杰斐逊大街,他的柯达方镜箱照相机就搁在左撇子旁边的后座上。普兰塔吉尼特觉得在公共事业振兴署[205]设立之前的那些岁月不利于他的艺术爱好。在他们朝贝尔岛驶去时,他阐述了摄影照相的历史,尼塞福尔·涅普斯[206]怎样作出发明,达盖尔[207]怎样获得了所有的荣誉。他描述了头一张把人拍摄出来的照片,那片巴黎街景用的曝光时间太长,因而没有拍出一个在街上迅速移动的行人,只能看见一个停下来让人给他擦鞋的长长的身影。“我本人也想置身于历史书中。可是我觉得这实在并不是正确的途径。”

到了贝尔岛后,普兰塔吉尼特驾着那辆戴姆勒牌汽车顺着中央大街开去,但他并没有开向河滨,而是拐了一个小弯,开进一条另一头闭塞不通的土路。他停下汽车,他们都从车里走了出来。普兰塔吉尼特在合适的光线下架设好他的照相机,而左撇子则照料着汽车。他用手帕擦亮轮辐毂盖和前灯;他把踏板上的烂泥踢掉,擦干净车窗和挡风玻璃。普兰塔吉尼特说,“头儿准备好了。”

梅布尔·里斯脱下上衣。她里面只穿着一件紧身胸衣和吊袜束腰带。“你要待在哪儿?”

“在发动机罩上伸展开手脚。”

“像这样吗?”

“对。好。脸贴着发动机罩。现在再把两条腿伸展开一点儿。”

“像这样吗?”

“对。现在转过头来,望着照相机。不错,笑一笑。就像我是你的男朋友那样。”

这就是他们每个星期所干的事。普兰塔吉尼特拍摄照片,我爷爷提供模特儿。姑娘们倒并不难找。她们每天晚上都去地下酒店。她们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也需要钱。普兰塔吉尼特向闹市区的一个经销商出售照片,把所得的收入按一定的百分比分给左撇子。方案十分简单:穿着内衣的女人懒洋洋地坐在汽车里。那些穿得很少的姑娘在后座上蜷曲起身子,或是在前面露出自己赤裸的胸部,再不弯着身子,拆换漏了气的轮胎。通常是一个姑娘,但有时两个。普兰塔吉尼特设法选出所有搭配和谐的事物:臀部的曲线和挡泥板的线条,紧身胸衣和软坐垫上的褶裥,吊袜束腰带和风扇皮带。这都是我爷爷的设想。别忘了他父亲以前秘密的藏品,“游乐场的姑娘塞尔明,”他一直梦想把以前的理想更新。后房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如今出现了汽车后座的时代!汽车是新的游乐场所。它们把平凡的人转变为畅通无阻的道路上的一个苏丹。普兰塔吉尼特的照片使人联想到在荒僻的地方的郊游野餐。姑娘们在踏板上打盹儿,或者把手伸到汽车行李箱里掏出一根拆轮胎的铁棒。在大萧条时期,民众没有钱购买食物,有些男人却拿得出钱来购买普兰塔吉尼特的汽车色情艺术作品。这些照片为左撇子提供了稳定的额外收入。他开始积攒金钱,这实际上后来又导致了他的另一个机会。

我时常在跳蚤市场[208]或者在偶尔翻到的摄影书里见到普兰塔吉尼特所拍摄的一张旧照片,因为照片上出现的戴姆勒牌汽车,通常时间总给错误地定在二十年代。这些照片在大萧条时期只卖五分钱,如今却可以卖到六百美元以上。普兰塔吉尼特的“艺术”作品完全被遗忘了,但是他那关于女人和汽车的色情专题作品却依然十分风行。他在过了自己的风光时期以后,也就是认为自己干了有损自己体面的事儿以后留名于史册之中。我翻了一下箱子,望着他拍摄的女人,她们那精心安排的针织品,她们那不稳定的笑容。我凝视着我爷爷好多年前所凝视的这些脸,暗自寻思:为什么左撇子不再四处寻找他姐姐的脸,而开始寻找别的这些脸,寻找金头发、薄嘴唇的女子,寻找有着撩人的臀部的持枪歹徒的姘妇呢?他对这些模特儿的兴趣是否只是金钱上的?刮进房子的那阵冷风是否促使他到别的地方去寻求温暖?还是他也开始起了负罪的感觉,因而为了不再去想他所干过的勾当,最后就跟这些叫梅布尔、露西和多洛雷斯的姑娘厮混在一起?

我无法解答上面这些问题,现在还是回头讲讲第一圣堂的情况,新皈依的信徒正在那儿查看罗盘。那些梨形的上面有着黑色数字的白色罗盘中心受到麦加神石[209]的吸力影响。这些人心里对新信仰的实际要求仍然相当模糊,他们并没有规定的时间来做祷告。可是至少他们手里有了这些罗盘,这些罗盘也是他们向那位卖给他们衣服的善良的修女买的。他们每次一度,使罗盘上的指针转动,最后转到表示底特律的那个数字:34。他们查看着罗盘边上的箭头来确定麦加的方位。

“我们现在来讲一下颅骨测量法。什么是颅骨测量法?就是对头脑的科学测量,对医学界称作‘灰质’的科学测量。一个普通白人的头脑重六盎司。一个普通黑人的头脑重七盎司半。”法德缺乏浸礼会教派牧师的那种激情,那种发自内心的慷慨激昂的言辞,但是对他的那些由心怀不满的基督徒(和一个正教信徒)组成的听众来说,这反倒成了一项有利条件。他们厌倦了身体晃动、大叫大嚷、挤眉弄眼、呼吸刺耳的那种形式。他们厌倦了那种令他们受到奴役的宗教,白人就是凭借这种宗教来使黑人相信奴役是神圣的。

“可是有件事白种人胜过原来的人。白种人由于天命,由于他们自身的遗传因子编排方式,善于行骗。这一点我还用得着告诉你们吗?这是你们已经知道的情况。欧洲人通过骗术把原来的人从麦加和亚洲东部的其他地方带走。在一五五五年,有个名叫约翰·霍金斯的奴隶贩子把沙巴兹部落的首批成员带到现在这个国家的海岸上。一五五五年。至于那条船的名字嘛?天哪。反正是在历史书中。你们可以到底特律公共图书馆中去查出来。”

“这第一代原来的人在美国究竟怎么样了?白人把他们杀了。通过骗术。白人杀害了他们,因此他们的子女从小到大并不知道自己的上代是谁,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这些子女的后代,这些可怜的孤儿的后代——就是你们,在这间屋子里的你们,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所谓美国隔离区的黑人。我到这儿来告诉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是沙巴兹部落所失去的成员。”

坐车穿过黑人洼地并没有用。黛斯德蒙娜如今才意识到为什么街上有这么多垃圾,原来市里根本不来清理垃圾。白人房东听任他们的公寓大楼倾圮破败,一边继续提高租金。有一天,黛斯德蒙娜看到一个白人店员不肯从一个黑人顾客手里接钱。“把钱放在柜台上,”她说。不应该碰到女士的手!在那段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的日子里,我奶奶脑子里充满了法德的理论,开始明白了他的意思。城里到处是蓝眼睛的魔鬼。希腊人也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赤须蓝眼,预示魔鬼。”我奶奶的眼睛是褐色的,但这并不能使她觉得好受一点。要有哪个人是魔鬼的话,那就是她。她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改变目前的局面。可是她可以确保不再发生那样的事。她跑去见菲洛博西安医生。

“这是一个非常极端的措施,黛斯德蒙娜,”医生对她说。

“我要万无一失。”

“可你还很年轻。”

“不,菲尔大夫,我并不年轻,”我奶奶声音显得很疲倦地说。“我已经活了八千四百岁了。”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底特律时报》上刊登了下面这样一个标题:“活人献祭的圣坛场景。”接下去的报道说:“一个黑人邪教领袖因为在家里一个简陋的圣坛上举行活人献祭而被拘留,他的一百名信徒今天受到警察的搜捕审问。那个伊斯兰教团自封的头领是罗伯特·哈里斯,四十四岁,家住杜布瓦大街一四二九号。那个受害人,也就是他承认用车轴猛击、再用镀银的餐刀刺穿心脏的家伙名叫詹姆斯·J·史密斯,四十岁,他是哈里斯家的黑人房客。”这个哈里斯,人称“伏都教[210]杀手”,曾在第一圣堂里闲荡。也许他念了法德的“失而复得的穆斯林课文的第一课和第二课”,包括下面这一节:“所有的穆斯林都要杀死魔鬼,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一条毒蛇,而且如果让他活着,就会把别的人咬伤。”哈里斯随后建立了自己的教团。他曾经出外寻找一个(白色)魔鬼,但是发现在他住的地区很难碰到,于是只好找个手边上的魔鬼算了。

三天以后,法德遭到逮捕。在接受审问时,他坚持说他从来没有指示哪个人去献祭活人。他声称他是“人间的上帝”。(至少这是在他头一次受到审问时所说的话。几个月以后,他再次受到逮捕;根据警方的说法,他“承认”伊斯兰国只不过是“一场骗局”。他编造了种种预言和宇宙哲学“来搞到他能搞到的所有钱财”。)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结果却是这样:为了换取撤销指控,法德同意永远离开底特律。

时间就这样到了一九三三年五月,到了黛斯德蒙娜向穆斯林女子培训及普通文化班告别的时候。裹着头巾的那一张张脸,上面满是泪痕。那些姑娘排成一行,吻了吻黛斯德蒙娜的双颊与她告别(我奶奶会很想念这些姑娘。她已经变得非常喜欢她们)。“我母亲以前常告诉我,蚕在气候恶劣的时候就不能吐丝,”她说。“吐出的丝不好,做的茧也不好。”那些姑娘相信这是实情,仔细看了一下新孵的蚕有没有什么令人寒心的迹象。

在丝绸室里,所有的架子上都空荡荡的。法德·穆罕默德把权力转交给一个新的首领。卡里安修士,以前的伊莱贾·普尔,如今成为伊莱贾·穆罕默德,伊斯兰国的最高首领。伊莱贾·穆罕默德对他这个国家的经济前景抱有不同的看法。今后他们经营的将是房地产,而不再是衣服。

且说黛斯德蒙娜正在下楼出去。她到了一层楼,转过头去朝穿堂里看看。在穿堂的入口,破天荒头一次没有伊斯兰的子孙把守。帷幔并没有合拢。黛斯德蒙娜知道她应该脚步不停地走出后门,但是如今她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就大着胆子朝圣堂前部走去。她走到双扇门前,推开门走进至圣所。

在开始十五秒,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她意想中的那间房一下子转变成了现实中的场所。她曾经想像着这儿会有一个高耸的穹顶,一片色彩富丽的埃济内地毯[211],但这间房却只是一个普通的会场。一头有个小小的舞台,靠墙堆着一些折叠椅。她默默地把所有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接着,又一次听到了一个声音:

“喂,黛斯德蒙娜。”

在空荡荡的舞台上,那位先知,马赫迪[212],法德·穆罕默德,站在讲台后面。他身材瘦长,姿态优雅,戴着一顶把脸遮暗了的软呢帽,看上去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你不该到这儿来的,”他说。“不过,今儿我想没有问题。”

黛斯德蒙娜吓了一大跳,勉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没有听说吗?我知道一切。”

法德·穆罕默德那经过暖气出口的低沉的声音曾经使她的心窝儿颤动。眼下这种声音靠得更近,渗入她的整个身体。嗡嗡的声响顺着她的胳膊往下延伸,后来他的手指开始震颤起来。

“左撇子好吗?”

这个问题使黛斯德蒙娜大吃一惊。她一时讲不出话来。她立刻想到了许多事情,首先,法德怎么会知道她丈夫的名字,她对万达嬷嬷说过吗……其次,如果他真的知道一切,那么他说的其他那些话:蓝眼睛魔鬼、邪恶的科学家以及将要摧毁世界、把穆斯林带走的那个从日本起飞的航天运载飞船就也都是真的。她心里充满恐惧,同时又想起什么事来,暗自琢磨着她以前在哪儿听见过这个声音……

法德·穆罕默德这时从讲台后面走出来。他穿过舞台,走到台下地面上。他朝黛斯德蒙娜走来,一边继续卖弄他那无所不知的能力。

“仍旧在开地下酒店吗?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了。左撇子还是找个什么别的事干的好。”马赫迪朝她走来,软呢帽歪向一侧,衣服扣得整整齐齐,脸在阴影当中。她想拔脚逃跑,可是无法动弹。“孩子们好吗?”法德问道。“米尔顿如今应该八岁了吧?”

他离她只有十英尺了。黛斯德蒙娜的心怦怦直跳,法德·穆罕默德摘下帽子露出他的脸来。这位先知脸上现出了笑容。

你这会儿一定已经猜到了。不错,原来这个人是吉米·齐兹莫。

“天哪!”[213]

“喂,黛斯德蒙娜。”

“是你啊!”

“还会是谁呢?”

她惊讶地瞪着他。“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吉米!在汽车里,在湖上。”

“吉米是死了。”

“可你就是吉米呀。”说完这句话后,黛斯德蒙娜意识到那件事的后果,就开始责怪他。“你干吗要抛下你的老婆和孩子?你怎么啦?”

“我只对我的民众负责。”

“什么民众?黑种人吗?”

“原来的人。”她无法看出他的话是否当真。

“为什么你不喜欢白种人?为什么你把他们称作魔鬼?”

“看看摆在眼前的证据吧。这座城市,这个国家。难道你不同意吗?”

“每个地方都有魔鬼。”

“特别是赫尔伯特街上的那幢房子。”

停顿了片刻,黛斯德蒙娜才小心地问道,“你这话怎么讲?”

法德或者齐兹莫脸上又现出了笑容。“隐瞒着的许多事儿都已让我知道了。”

“隐瞒着的什么事儿?”

“我那个所谓的妻子索梅利娜可以说是一个有着反常性欲的女人。至于你跟左撇子嘛?你们以为可以把我瞒哄过去吗?”

“求求你,吉米。”

“别这么称呼我。那不是我的名字。”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我的表姐夫啊。”

“你并不认识我!”他嚷道。“你压根儿不认识我!”随后,他平静下来说:“你压根儿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哪儿的人。”说完,马赫迪走过我奶奶的身边,穿过穿堂和双扇门,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黛斯德蒙娜并没有看到最后那个部分。不过对此却有翔实完备的记载。首先法德·穆罕默德和伊斯兰的子孙成员握了握手。那些年轻人在他跟他们辞别的时候都强忍住眼泪。随后他穿过待在第一圣堂外的人群,走向他那辆停在人行道边上的克莱斯勒牌双门箱式小汽车。他走上踏板。后来每一个人都坚持说马赫迪的目光当时始终迎着大家的目光。女人们这时公开地哭起来,求他不要离开。法德·穆罕默德摘下帽子,拿在胸前。他和蔼地低头望着她们,说,“别担心。我和你们在一起。”他举起帽子,做了一个把周围整个地区,包括隔离区棚户的门廊、没有铺砌路面的街道和阴暗的洗衣房都囊括在内的动作。“我不久会回到你们中间,把你们领出这个地狱。”随后,法德·穆罕默德走进汽车,开开点火开关,带着最后的令人安心的微笑驾着车走了。

法德·穆罕默德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底特律。他就像什叶派的第十二位伊玛目[214]那样隐遁不见了。有种传闻说他一九三四年出现在一条开往伦敦的远洋定期客轮上。根据一九五九年芝加哥的一些报纸报道,W·D·法德是一个“出生在土耳其的纳粹暗探”,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为希特勒工作。持有阴谋论观点[215]的人认为他的死亡与警方或联邦调查局有关。这成了谁都拿不准的一件事。我的外公法德·穆罕默德回到了他生长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至于黛斯德蒙娜,她和法德的会面对她大约也在这个时候作出的那个果断的决定可能也有影响。那位先知消失后没过多久,我奶奶就接受了一次相当新颖的医疗手术。有个外科医生在她的肚脐下面开了两条切口。他拉开肌肉和组织,露出了整个输卵管的系统,他把每根管都结扎住,于是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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