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尤里又来到了他与卡尔萨维娜和杜博娃相遇的地方。整整一天,他都在愉快地回忆着与两位姑娘一起度过的那个傍晚,他想再遇见她们,进行同样的交谈,在那双快乐、温柔的眼睛里再看到同情和爱慕。
傍晚是绝对纯净、安静、炎热的。街道上方的空气中,弥漫着细小、干燥的尘土,林荫路上除了很少几个偶然路过的行人外几乎没有人。
尤里生气地摇了摇脑袋,想摆脱胸中腾起的懊恼,似乎有人欺负了他,他低头盯着双脚,缓慢地走在林荫路上。
“多么无聊啊。”他想到,“怎么办?”
大学生沙夫罗夫迎面朝他疾步走来,挥着他那只空着的手,离得老远,他就彬彬有礼地对尤里笑了起来。
“您怎么在这里闲逛啊?”他友好地问道,停下脚步,向尤里伸过来他那只又宽又大的手掌。
“有点无聊,没什么事情好做。您去哪儿?”尤里懒懒地、轻蔑地问道。他总是这样和沙夫罗夫说话,作为一个前委员会委员,他认为沙夫罗夫是一个以革命为游戏的天真大学生。
沙夫罗夫幸福、自满地笑了一下。
“我们今天有个读书会。”他说着,展示了那个装有多本各色簿册的文件夹。
尤里机械地从他手里拿过一本小册子,翻开来,读到一个枯燥的长题目,那是一篇通俗的社会性文章,他自己早就读过此文,并已经淡忘了。
“你们在哪里读书?”尤里还回小册子,仍带着那种轻蔑的微笑问道。
“在城里的学校。”沙夫罗夫回答,他提到的那所学校,就是卡尔萨维娜和杜博娃教书的地方。
尤里想了起来,柳丽娅对他谈起过这些读书会,可他当时没有给它们以关注。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他问沙夫罗夫。
“请吧。”沙夫罗夫开心地笑着,连忙同意了。
他认为尤里是一个真正的活动家,看大了尤里的党派角色,对尤里怀有一种近乎爱慕的尊重。
“我对这样的事情很感兴趣。”尤里认为有必要补充一句。他愉快地想到,晚上有事情做了,还能见到卡尔萨维娜。
“请吧,请吧。”沙夫罗夫又说道。
“好吧,我们走。”
于是,他俩沿着林荫路快步走去,转弯上了一座桥,桥的两旁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和水的味道,接着,他俩走进了两层楼的学校,那儿已经聚了许多人。
在一个还没点灯的大厅里,一排排椅子摆放得很整齐,一块幻灯幕布泛出朦胧的白光,还能听见压低了的快乐笑声。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变暗的天空和深绿色的树冠,窗户旁边,站着柳丽娅和杜博娃。她俩发出了欢乐的惊叹,迎接尤里的到来。
“你来了,这太好啦!”柳丽娅说。
杜博娃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你们怎么还不开始?”尤里问道,同时偷偷地环顾着昏暗的大厅,没有看到卡尔萨维娜。“济娜伊达·帕夫罗夫娜没来参加吗?”他不恰当地、失望地添了一句。
但就在这时,在讲台上,在幕布旁边,一根火柴燃着了,映亮了正在点蜡烛的卡尔萨维娜。她那美丽、娇嫩的脸庞被从下方来的光照得很亮,她在快乐地微笑。
“我当然要参加啦。”她响亮地应道,从上面向尤里伸过手来。
尤里高兴地但默默地向她伸过手去,她稍稍地倚着他的手臂,轻轻地跳下讲台,将一阵健康、清新的气息投在尤里的面颊上。
“该开始啦。”沙夫罗夫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说道。
门卫吃力地迈动那双大靴子,走过大厅,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了明亮的大灯,于是,大厅便被耀眼、愉快的光芒照得通明。沙夫罗夫打开通向走廊的门,高声说道:
“请进,诸位!”
响起一阵脚步声,起初是胆怯的,然后是匆忙的,人们开始进门。尤里好奇地看着他们;鼓动家特有的那种敏锐的注意力,又在他身上复活了。这里有老人,也有年轻人,还有孩子。谁也不坐第一排,后来占了这排位子的,是尤里所不认识的几个太太和一位胖胖的校长,还有尤里已经认识的几个从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来的男女教师。大厅的其他地方,则挤满了身穿长短大衣的人,挤满了士兵、农民、女人,还有许多穿着各色衬衫和裙子的孩子。
尤里和卡尔萨维娜并排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开始听沙夫罗夫的朗读。沙夫罗夫在读一篇谈普遍选举权的文章,他读得很平静,但读得很糟糕。他的嗓音是嘶哑的,没有表现力,因此,他朗读的一切便具有了统计表的性质,然而,大家却在认真地听他朗读,只有坐在第一排的那几个知识分子很快就交头接耳、坐立不安起来。尤里因那几个知识分子而感到气恼,也因沙夫罗夫糟糕的朗读而感到惋惜。当那位大学生读累了,尤里轻声地对卡尔萨维娜说:
“让我来读完它吧。”
卡尔萨维娜温柔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透过睫毛射出的。
“好啊……您读吧。”
“这不合适吧?”尤里对卡尔萨维娜微笑着,像一个同谋者,问道。
“那有什么不合适!大家都会高兴的。”
于是,她就利用休息的间隙,把尤里的意思对沙夫罗夫讲了。沙夫罗夫读累了,他也因自己读得不好而难堪,他不仅同意让尤里来读,甚至还感到很高兴。
“请吧,请吧。”他按自己的习惯重复地说道,让出了位子。
尤里善于朗读,也喜欢朗读。他谁也不看,径直走上讲台,用响亮、有力的嗓音读了起来。他朝卡尔萨维娜看了两次,两次都与她明亮的、富有表情的眼神相遇了。他害羞地、快乐地对她微笑着,然后俯向书本,用更洪亮、更有表情的声音朗读起来,他觉得,他是在为她做一件莫名的好事,一件有趣的事。
在他朗读结束的时候,第一排的人向他鼓起了掌。尤里严肃地鞠了一躬,走下讲台,冲着卡尔萨维娜咧嘴一笑,似乎想对她说:“这都是为了你!”
听众们脚步踢踏,相互交谈着,挪动椅子,开始退场。尤里认识了两位太太,她俩对他的朗读说了几句赞赏的话。
然后,开始熄灯了,房间里比先前更暗了。
“谢谢您。”沙夫罗夫握着尤里的手,热情地说,“我们要一直有这样的朗读者就好啦!”
朗读本是他的事,因此他认为自己该感谢尤里,因为尤里帮了自己的忙,虽说他是以人民的名义向尤里道谢的。沙夫罗夫是坚定、自信地说出这句话来的。
“我们这里很少为人民做事,”他说道,他的神情就像是在告诉尤里一个很大的秘密,“如果做了,似乎也是……敷衍了事的。这真让我感到奇怪:为了取悦那些百无聊赖的老爷,他们成打成打地雇来一流的演员、歌手和朗诵者,可面对人民,却只有我这样的朗诵者坐下来朗读……”沙夫罗夫带着宽厚的嘲讽挥了挥手,“大家都还满意……再说,他们还能得到什么呢!”
“是这样的,”杜博娃说,“读起来都让人讨厌:报上整栏整栏地报道,演员们表演得多么出色,而这里……”
“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沙夫罗夫衷心地说道,并爱恋地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册子。
“神圣的天真!”尤里想到,但是,卡尔萨维娜的在场和自己的成功阅读使他变得善良、温和了,因此,这种纯朴甚至使他有些感动。
“您现在去哪里?”在他们来到外面的时候,杜博娃问道。
院子里要比房间里亮得多,天空中已经闪现出星星。
“我和沙夫罗夫要去拉多夫家,”杜博娃说,“您送送济娜吧。”
“非常高兴。”尤里真诚地说。
于是,他们分手了。
卡尔萨维娜和杜博娃共同租住一间小侧房,那房子坐落在一个很大的但并无多少花草的花园里。在去她们住处的路上,尤里和卡尔萨维娜就读书会留下的印象进行了交谈,尤里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他做成了一件非常大、非常好的事情。
在篱笆门前,卡尔萨维娜说:
“去我们那儿坐坐吧。”
“好的。”尤里愉快地同意了。
卡尔萨维娜打开篱笆门,他俩走进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院子后面是一座幽深的花园。
“您到花园去吧,”卡尔萨维娜笑着说,“我本想请您去房间,可是又很担心:我一大早就离开了家,不知道我们的房间收拾得能不能接待客人!”
她进了侧房,尤里则缓步走向那座芬芳的绿色花园。他没走太远,在小道上停下脚步,怀着贪婪的好奇心望着侧房那几扇敞开着的黑色窗户,他觉得,那里正发生着什么独特、美妙、神秘的事情。
卡尔萨维娜出现在台阶上,尤里好容易才认出她来:她脱下了黑色的连衣裙,换上一件薄薄的、大领口短袖子的小俄罗斯式衬衫,下面配着一条蓝色的裙子。
“是我……”她不知为何有些害羞地笑着,说道。
“我知道……”尤里带着一种神秘的、只有她才理解的表情回答道。
她微微一笑,轻盈地转过身去,于是,他俩便漫步在了小道上,那小道延伸在低矮的绿色灌木丛和高高的青草之间。
树木很小,大多是樱桃树,新鲜的树叶发出胶水般浓烈的气味。花园后面是一片牧场,牧场上野花盛开,高高的牧草还没有收割。
“我们就坐这里吧。”卡尔萨维娜说。
他俩坐在快要倾塌的篱笆上,向牧场望去,向透明的、渐渐熄灭的晚霞望去。
尤里将一根柔软的丁香树枝拉近身边,众多细小的露珠从枝头上洒了下来。
“想听我给您唱支歌吗?”卡尔萨维娜问。
“当然想听!”尤里回答。
卡尔萨维娜就像那天在河上那样,挺了挺薄衬衫下突出的乳房,唱道:
精美的爱情之星……
她的嗓音轻盈、纯净,奇异地响彻在傍晚的空气里。尤里一动也不动,连大气都不喘,紧紧地盯着她。她感觉到了尤里的目光,闭上眼睛,将乳房挺得更高了,唱得也更动听、更响亮了。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都在谛听,于是,尤里想起一种寂静,当夜莺在春天的森林里歌唱的时候,四周就会笼罩着那样一种虚幻的、凝神的、神秘的寂静。
在一段高亢的、银铃般的乐句之后,她停了下来,这时,四周仿佛更静了、晚霞完全熄灭,天空更暗,也更深了。勉强可以看到,可以听到,树叶在摇摆,小草在颤动,有什么温柔、芬芳的东西飘浮在空中,就像一声叹息,从牧场飘过来,在花园里荡漾开去。卡尔萨维娜用她那双在黑暗中闪亮着的眼睛看了尤里一下:
“您为什么不说话呢?”她问。
“这太好啦!”尤里低语道,又拉了拉一根滴着露水的树枝。
“是啊,很好!”卡尔萨维娜若有所思地答道。
“活在世上就是好!”沉默了片刻,她又补充道。
尤里的脑中闪过某种习惯性的并不真正忧郁的东西,但它尚未成形,就消失了。
牧场那边,有人尖声地打了两声口哨,然后,一切又都静了下来。
“您喜欢沙夫罗夫吗?”卡尔萨维娜突如其来地问道,她自己也因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而笑了起来。
尤里的胸中涌起一阵妒意,但他稍稍控制了一下自己,严肃地回答:
“他是个好小伙子。”
“他多么热情地献身于自己的事业啊!”
尤里没有说话。
牧场上腾起一层轻盈的白雾,露水染白了草地。
“越来越湿了。”卡尔萨维娜缩了缩肩膀,说道。
尤里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那圆圆的、柔软的肩膀,害羞起来,她看到了尤里的目光,也害羞起来,但是,她却感到很愉快,很开心。
“我们走吧。”
于是,他俩遗憾地往回走去,沿着窄窄的小道,彼此轻轻地碰触着。花园空旷了,黑暗了,当尤里环顾四周,他感到,或许,如今就在这花园里,自己那谁也不知道的、隐秘的生活就要开始了:阴影行进在低矮的树木之间,行走在落满露珠的草地上,黑暗在延伸,寂静在用某种难以听见的绿色声音讲起话来。他将这个感觉告诉了卡尔萨维娜。姑娘环顾四周,那双沉思的、暗淡的眼睛久久地看着黑暗的花园。尤里想,如果她突然脱掉衣服,裸体的、白皙的、欢乐的她,踩着沾满露珠的草地奔向绿色的、隐秘的树林,那将不会是奇怪的,反而是美好的,自然的,那将不会破坏黑暗花园的绿色生活,反而能有所添加。尤里想把这话说给卡尔萨维娜听,可他没敢说,而是又谈起了读书会,谈起了人民。但是,交谈持续不下去,中断了,似乎,他俩所谈的全都是不必要谈的东西。接下去,他俩一路无言,彼此微笑着,肩头不时碰着沾满露珠的潮湿灌木,就这样走到了篱笆门前。他俩觉得,一切都静了下来,一切都如此静默,如此幸福,就像他俩一样。
院子里像先前一样安静、空旷,白色侧房的那几扇敞开的窗户像是几个黑洞。可是,开向街道的篱笆门却敞着,房间里也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打开柜橱抽屉的声音。
“奥丽娅回来了。”卡尔萨维娜说。
“济娜,是你吗?”杜博娃自屋里问道,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她来到台阶上,惊慌失措,脸色苍白。
“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谢苗诺夫快要死了。”她喘着气,急促地说道。
“什么?”卡尔萨维娜恐惧地问道,跑到了杜博娃的身边。
“是的,快死了……他大口地吐血……阿纳托利……帕夫罗维奇说,他要完了……他被送进了医院……真是奇怪,真是突然……我们坐在拉多夫家里,喝着茶,他还那样高兴,正和诺维科夫争论着什么,可后来就突然咳嗽起来,他站起身,歪了一下,血就喷了出来……就喷在桌布上,喷在果酱碟里……又浓又黑!……”
“那他……知道吗?”尤里怀着可怕的好奇心问道。他突然回忆起了那个月夜,那个黑色的身影,以及那种既恼怒又忧愁的微弱声音:“您还将活着……从我的坟墓边走过,需要的话就会站在我的坟头上,而我却……”
“他好像知道,”杜博娃神经质地摆动双手,答道,“他看了我们大家一眼,问道:‘怎么回事?……’然后,他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又说道,‘已经到时候了?……’唉,太糟糕了,太可怕了!”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虽说还像先前一样透明和美妙,可他们却觉得,一切似乎立即变得黑暗而又忧伤了。
“死亡是个可怕的东西!”尤里说道,脸色变得苍白。
杜博娃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卡尔萨维娜的下巴颤抖起来,她悲哀而又负疚地笑了一下。她没有别人那种难受的感觉,因为她的整个身体都充满了活力,那活力不让她去专注于死亡。她甚至不能相信,也难以想像,此刻,在这样一个明净的夏日的夜晚,在她无比幸福、充满着光明与欢乐的时候,竟有某个人会痛苦,会死去。产生这种感觉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这很不好。她为自己的感觉而害臊,不由自主地努力抑制那些感觉,努力唤起另样的感觉,因此,她便比大家表现出了更多的同情和恐惧。
“唉,可怜的……他怎么样了呢?”
卡尔萨维娜想问:他快要死了吧?但是,她把这些字眼咽了回去,她抓住杜博娃,提出了一些毫无意义、毫无用处的问题。
“阿纳托利·帕夫罗维奇说,他就要死了,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天早晨。”杜博娃低声说道。
卡尔萨维娜胆怯地、轻声地说:
“我们去看看他吧……也许,不该去?……我不知道……”
于是,大家的心里都生出了同样一个问题:是否该去看谢苗诺夫如何死去,这样是好还是坏?大家都想去,可又怕看到死亡,这样似乎很好,又似乎很坏。
尤里犹豫地耸了耸肩膀。
“我们去吧……到那儿可以不进去,也许……”
“也许,他想见见谁。”杜博娃轻易地同意了。
“我们去吧。”卡尔萨维娜坚定地说。
“沙夫罗夫和诺维科夫在那里。”杜博娃又添了一句,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
卡尔萨维娜跑进屋里去取帽子和上衣,然后,大家紧锁眉头、表情忧郁地穿过城市,来到一座很大的三层楼前。楼的外墙抹成灰色,抹得很糟,这座楼里就是医院,如今,谢苗诺夫就可能死在这里。
在拱顶很低、回声很响的走廊里,光线很暗,有一股刺鼻的石碳酸和碘酒的气味。在他们走过疯人病区时,听见有人用一种奇怪的紧张声音在生气地、急速地说着话,可是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因此很是吓人。他们恐惧地朝一个漆黑的方形小窗口看了一眼。一位白发老头与他们在走廊上相遇了,那老头蓄着长长的、白色的、像胸甲一样的胡须,围着长长的、白色的围裙,踢踏着一双大靴子。
“你们找谁?”他停下脚步,问道。
“找一个被送到你们这儿来的大学生……叫谢苗诺夫……今天送来的……”杜博娃说。
“在六号病房……请上楼吧。”那工友说道,然后走开了。大家听见,他响亮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用脚蹭了蹭。
楼上要亮一些,干净一些,天花板也不带拱顶。有一扇门是开着的,门上钉有一块“医生办公室”的小牌子。屋里亮着灯,有个人在丁丁当当地摆弄一些玻璃器皿。
尤里朝屋里看了一眼,招呼了一声。
玻璃器皿不再响了,梁赞采夫走了出来,他像他惯常的那样,抖擞而又愉快。
他响亮、愉快地啊了一声,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别人感到压抑的环境,接着他说道:“我今天值班。你们好,小姐们!”
紧接着,他又高高地扬起眉毛,用一种完全别样的、忧伤的、意味深长的声音说道:
“好像,已经神志不清了。我们去吧。诺维科夫和其他一些人在那里……”
他们一个接一个,沿着非常干净、空旷的走廊鱼贯而行,走过一个个标有黑色数字的白色房门。这时,梁赞采夫说道:
“已经派人去请神父了。这么快就把他折磨垮了,真是奇怪!甚至连我都感到吃惊……不过,他最近老是伤风,这对于他那样的状态来说,就太糟糕了!……瞧,他在这里……”
梁赞采夫打开一扇高高的白色房门,走了进去。其余的人挤在门口,笨拙地磕碰着,也随他进了房间。
病房很大,也很干净。四张病床是空着的,床上整齐地蒙着硬邦邦的、带有一道道褶子的灰被子,不知为何,这些被子让人联想到了棺材;有一张病床上,坐着一个满脸皱纹、身穿病号服的小老头,他吃惊地看着走进屋里来的人,又看了看第六张病床,在第六张病床上,直挺挺地躺着谢苗诺夫,盖着同样硬邦邦的一床被子。在他身旁的一把椅子上,诺维科夫弓着腰坐在那里,伊万诺夫和沙夫罗夫则站在窗边。大家都觉得,当着濒临死亡的谢苗诺夫的面彼此问候和握手,是奇怪的,不自在的,但不知为何,不问候,也不握手,又似乎是在强调死亡的临近,同样是不自在的,因此,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冷场。有人问了好,有人却没有。众人全都站在原地不动,带着胆怯、害怕的好奇心看着谢苗诺夫。
谢苗诺夫的呼吸很微弱,很艰难。他已经完全不是大家所认识的那个谢苗诺夫了。他已经整个儿地不像是活人了。虽说,他的五官还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他的四肢仍与所有人的四肢无异,但是,他的五官和身体却显得有些特别,有些可怕,一动也不动。那在别人的身体中显而易见、活动自如的东西,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不存在的。在他那奇怪地一动也不动的身体之深处的某个地方,发生了某种匆忙、可怕的事情,似乎正忙于一件必需的、已无法避免的工作,他的整个生命已去向那里,似乎是在观看那项工作,带着紧张的、难解的注意力在倾听那项工作的进行。
吊在天花板正中的那盏燃着的灯,明亮、清晰地映着他那一动也不动、既不看也不听的五官。
大家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沉默不语,屏住呼吸,像是害怕破坏了某种伟大的东西。寂静中,可以特别清晰地听到谢苗诺夫那反常的、嘶哑的、艰难的呼吸。
门打开了,响起了一阵老年人的细碎的脚步声。一位矮胖矮胖的神父走了进来,跟着他的是一位诵经士,那是个又瘦又黑的人。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萨宁。神父咳嗽了几声,向大夫问了好,又彬彬有礼地向众人鞠了一躬。不知为何,众人非常匆忙地、过于恭敬而又齐刷刷地回了他的礼,然后又都不响了。萨宁没有发出问候,他坐到窗台上,好奇地看着谢苗诺夫和在场的人,他竭力想弄明白,谢苗诺夫和在场的人都有什么感觉,都在思考什么。
谢苗诺夫还那样呼吸着,一动也不动。
“失去知觉了?”神父轻声地问,并未朝向任何人。
“是的……”诺维科夫急忙回答。
萨宁发出一个含混的声音。神父询问地看了他一眼,可什么也没听清,便转过身去,整理一下头发,披上长巾,接着就亮出尖细、甜腻的男高音,富有表情地朗诵起基督徒临死时必须听的经文。
诵经士的嗓子是嘶哑的、不好听的男低音,他们两个相互不谐调的声音合在一起,又分散开来,就这样不谐凋地在高高的天花板下形成悲伤而又奇异的声响。
当刺耳、响亮的诀别曲响起,众人都怀着不由自主的恐惧,向濒死者的脸看了一眼。离濒死者最近的诺维科夫,觉得谢苗诺夫的眼皮微微抖了一抖,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也朝歌声响起的方向稍稍转动了一下。但是,其余的人却觉得,谢苗诺夫仍是那样奇异地一动也不动。
歌声刚一响起,卡尔萨维娜就轻轻地、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也不去擦自己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上流淌着的眼泪。大家都看着她,杜博娃也哭了,男人们也感到自己热泪盈眶,却咬紧牙关,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每一次,当歌声更响的时候,姑娘们都会哭得更厉害些,可萨宁却皱着眉头,懊恼地晃着肩膀,他在想,如果谢苗诺夫能听得见,那么,这种甚至连健康的、远离死亡的人都感到沉重的歌声,一定会让他难以忍受。
“你们应该小声点。”他生气地对神父说。
神父客气地伸过一只耳朵来,但是,在听清了萨宁的话后,他皱起眉头,唱得更响了。诵经士严厉地看了萨宁一眼,大家也都胆怯地看着萨宁,似乎他说了什么难听的、不得体的话。
萨宁遗憾地摆摆手,不再言语了。
当一切结束,神父将十字架包进了长巾,这时,气氛却变得更沉重了。谢苗诺夫还像先前一样,一动也不动。
于是,众人的心里便出现了一个他们觉得可怕却又无法克服的想法:想让一切尽快结束,想让谢苗诺夫最终死去。众人怀着羞愧和恐惧,竭力掩饰、压抑着这一愿望,害怕相互对视。
“哪怕快些也好。”萨宁轻声地说,“真是件难受的事情!”
“是啊!”伊万诺夫答应道。
他俩的声音很轻,谢苗诺夫显然听不见。可其他人还是愤怒地瞪了他俩一眼。
沙夫罗夫想说点什么,可就在这时,响起了一个无比可怜、悲哀的新声音,它使众人全都病态地颤抖了一下。
“咿……咿—咿……”谢苗诺夫呻吟道。
后来,他好像是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开始持续地发出这种长长的呻吟,已不再住口,只有那嘶哑、艰难的呼吸才能时而打断这呻吟。
起初,周围的人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卡尔萨维娜、杜博娃和诺维科夫却立即哭了起来。神父开始缓慢、庄重地念起送终祈祷。他那浮肿、忠厚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感动和崇高的忧伤。又过去了几分钟,谢苗诺夫突然没声了。
“他去了……”神父低声说道。
但就在这时,谢苗诺夫缓慢而又艰难地动了动紧闭的双唇,他的脸扭曲了,像是在微笑,大家全都听到了他那嘶哑的、极其微弱的可怕声音,那声音像是发自他胸腔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仿佛是从棺材盖的下面传出来的:
“你是个真—真正的骗子!”他直盯着神父,说道。
然后,他抖动了一下,带着疯狂的恐惧睁开眼睛,挺直了身体。
大家都听见了他的话,但谁也没动,只不过,崇高忧伤的表情却立即从神父那汗津津的红脸膛上消失了。他担心地环顾一下四周,可谁也没看他,只有萨宁笑了一笑。
谢苗诺夫又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只有他那稀疏、色淡的唇髭垂了下来。然后,他再次挺了挺身体,身体也变得更长、更可怕了。
再没有一个声音,再没有一个动作。
此刻,谁也没哭。死亡的临近比死亡的到来更可怕,更可悲。这件痛苦的、折磨人的事情竟结束得如此之快,如此简单,大家甚至感到有些奇怪。他们仍站在床边,看着那张僵死的、瘦削的脸庞,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在努力地唤起自己的怜悯和恐惧,聚精会神地看着诺维科夫怎样替谢苗诺夫合上眼睛,放平手臂。然后,大家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走了出去。走廊里的灯已经点亮,这里还是那么简朴,那么家常,于是,大家便较为轻松地吐一口气。神父走在前面。他迈着细碎的步子,为了讨好年轻人,他努力想说些客气话,于是便叹了一口气,轻声地说道:
“这个年轻人真可怜,而且,他显然没有忏悔就死了……可是,你们知道吗,上帝的仁慈就连这样的人也会……”
“那……当然!”沙夫罗夫离神父最近,出于礼貌,他答道。
“他有家吗?”神父问道,来了精神。
“真的,我不知道。”沙夫罗夫困惑地回答。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大家都觉得奇怪,觉得不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谢苗诺夫是否有家,家在何处。
“他有个妹妹在什么地方读中学。”卡尔萨维娜说。
“啊!……好吧,再见吧!”神父说道,用胖胖的手指抬了抬帽子。
“再见!”众人齐声回答。
来到街上,他们松快地缓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喂,现在去哪儿呢?”沙夫罗夫问。
起初,大家全都犹豫不决地挪着脚,后来,不知为何,又都立即相互道了别,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