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上校、地主尼古拉·叶戈罗维奇·斯瓦罗日奇的儿子,一名工学院的学生,也来到了他父亲居住的这个城市。
他有参加革命组织的嫌疑,是在警察的监押下到这里来的。尤里·斯瓦罗日奇早就将自己被捕、坐了半年牢又被从都城流放出来的消息写信告诉了亲人,因此,他的到来对于家人来说并不突然。虽说,尼古拉·叶戈罗维奇与儿子的信念有所不同,他认为儿子的行为是小孩子家的疯狂举动,并为儿子的事情感到非常伤心,但是他爱儿子,亲切地接待了儿子,竭力避免去谈那个微妙的话题。
尤里在三等车厢里坐了两天,在那里,气闷、臭味和婴儿的哭声使他一直难以入睡。他很疲倦,对父亲和妹妹柳德米拉打了个招呼,他就在妹妹房间里的床上躺下了。城里的人都管他妹妹叫柳丽娅,这是她小时候给自己起的教名。
他醒来时已近傍晚,太阳落山了,晚霞斜斜地用红色的光斑将窗户的侧影描绘在墙壁上。隔壁的房间里响起勺子和杯子的磕碰声,还能听到柳丽娅开心的笑声和一个尤里不熟悉的、带有老爷派头的愉快男声。
起初,尤里觉得他仍坐在减震器和窗玻璃都轧轧作响的车厢里,听着邻座的陌生旅客们的声音。可是,他立即就清醒了过来,迅速地抬起身,坐了起来。
“是啊,”他伸了一个懒腰,皱着眉头,挠乱了自己那头又密又硬的黑头发,“我回来啦!”
他开始想到,他不该回这里来。他本来有权选一个居住地。他为什么选择了回家,尤里自己也说不清。他认为,或者想要认为,他是随口说出了他脑袋中想到的第一个地方,但是并非如此:尤里这一辈子从未靠自己的劳动生活过,而一直依赖父亲的帮助,孤立无援地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在陌生人中间,这让他感到害怕。他因这种感觉而羞愧,甚至面对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此刻他却想到,这事办得不好。亲人们无法理解、支持他的事业,这是很清楚的;这中间还得搀杂进物质利益的关系——父亲养活的这些年都白费了——这一切加在一起,使他们之间不可能有良好、真挚而又和睦的关系。此外,在这个他已离开达两年之久的小城里,一定非常无聊。尤里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小县城里的所有居民都是小市民,他们对尤里视为生活之惟一意义和兴趣的那些哲学和政治问题,不仅无法理解,甚至不感兴趣。
尤里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将身子探了出去,窗外是一个靠墙辟出的小园子。整个园子开满了红色、蓝色、黄色、紫色和白色的花朵,就像万花筒里的图案那样斑斓。小园子后面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大花园,它像这个草木丛生的河畔小城里的所有花园一样,也一直延伸到河边。在一片树木的下方,那条小河像一块苍白的玻璃,泛着微光。黄昏静谧而又透明。
尤里忧伤起来。他在石头建造的大城市里住得太久了,虽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热爱大自然的,但是,大自然对于他来说还是显得荒凉了,不能使他感觉轻松,不能让他安静,不能使他高兴,却反而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种莫名的、幻想的、病态的忧愁。
“啊……你已经起来了,是时候啦!”柳丽娅走进屋来,说道。
尤里离开了窗户。
意识到自己独特的不确定处境之后而产生的沉重感觉,以及白日的逝去所激起的淡淡忧愁,使得尤里在看到妹妹开心的模样、听到妹妹无忧无虑的响亮嗓音时,竟有些不快。
“你开心吗?”他出乎自己意料地问道。
“你问的什么话啊!”柳丽娅瞪大眼睛,喊了起来,可她立即又更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哥哥的问题使她想起了什么非常有趣、非常高兴的事。“你怎么想起问我开心不开心……我从来不烦恼……也没时间。”
接着,她做出严肃的表情,想必在为自己所说的话而自豪,然后又添了一句:
“现在的日子非常有趣,要去烦恼简直就是罪过!……我现在给工人们上课,此外,图书馆工作也要占去很多时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办了一个民众图书馆。图书馆很受欢迎!”
如果换一个时间,这事能唤起尤里的兴趣,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此刻,却有什么东西在妨碍着他。
柳丽娅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像孩子般好笑地等待着赞许,因此,尤里打起精神,说道:
“原来是这样!”
“我哪里还会烦恼呢!”柳丽娅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我却老是感到烦恼。”尤里不由自主地再次反驳道。
“亲爱的,别说了!”柳丽娅玩笑地动了气。“到家才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还在睡觉,可是已经烦恼了!”
“没办法,原因在上帝那儿!”尤里反驳说,心里带有一丝淡淡的自满。他认为,烦恼要比开心更好、更聪明一些。
“在上帝那儿,在上帝那儿!”柳丽娅假装生气地噘起嘴,唱歌似的说道,还冲他挥了挥手,“哼——哼!……”
尤里没有发觉,他已经开心起来。柳丽娅清脆的嗓音和乐观的情绪,迅速、轻易地驱散了那种他认为是严肃深刻的沉重感觉。在潜意识里,柳丽娅也不相信他的烦恼,因此,她一点儿也不因他的自白而生气。
尤里微笑着看着她的脸,说道:
“我从来没这样开心过!”
柳丽娅笑了,似乎他告诉了她什么非常有趣、非常高兴的事。
“那么,好吧,愁容骑士!从来没开心过,就从来没开心过吧。我们最好走吧,我要给你介绍一位年轻人……外表很好看……我们走!”
柳丽娅笑着,拉住了哥哥的手。
“等等,这位好看的年轻人是谁?”
“我的未婚夫!”柳丽娅直对着尤里的脸,响亮、开心地喊道,由于害羞和喜悦,她在房间里欢快地旋转着,连裙子都飘动起来。
先前,尤里从父亲和柳丽娅本人的来信中就已得知,有一位不久前来到他们城里的年轻医生正在追求柳丽娅,但他还不知道,此事已经定下来了。
“原来是这样!”他拉长声音吃惊地说。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如此纯洁、如此鲜嫩的小柳丽娅,这个他一直以为还是个半大姑娘的柳丽娅,已经有了未婚夫,很快就要出嫁了,将变成一位妇人,一个妻子。他对妹妹生出了一种柔情,一种隐约的、淡淡的怜惜。
尤里搂着柳丽娅的腰,和她一起走进了餐厅,餐厅里已经点亮了灯,一座擦得锃亮的大茶炊闪着光芒。尼古拉·叶戈罗维奇和一位健壮、但很年轻的陌生人坐在那里,那人长得不像俄罗斯人,有一张黝黑的脸盘和一双运动迅速的、好奇的眼睛。
他大方、客气而又平静地站起身来,迎接尤里。
“喂,我们来认识一下……”
“阿纳托利·帕夫罗维奇·梁赞采夫。”柳丽娅带着喜剧式的庄重说道,同时淘气地向上亮出一只手掌。
“请多关照。”梁赞采夫也开玩笑地添了一句。
他俩带着真诚的好感握了握手,有一瞬间,他俩不知为何想彼此亲吻一下,但最终没有亲吻,只是友好、专注地相互对视了一下。
“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哥哥!”梁赞采夫惊讶地想,他原以为,娇小的柳丽娅活泼漂亮,一头浅发,她的哥哥也应该同样是一头浅发,性格乐观。可是,尤里却长得既高又瘦,还很黑,虽说,他也像柳丽娅一样的漂亮,甚至连那清秀、端正的五官也都和她的一样。
而尤里一边看着梁赞采夫,一边想,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在将娇小、纯洁、像春天的早晨一样鲜嫩的小姑娘柳丽娅当做一个女人爱着。当然,他对柳丽娅的爱,和尤里自己对其他女人的爱完全一样。不知为何,看着梁赞采夫和柳丽娅,他有些不愉快,不自在,似乎他俩能猜透他的心思。
尤里和梁赞采夫都觉得,他们彼此应该多讲一些重要的话。尤里想问:
“您爱柳丽娅吗?……是纯洁、严肃的吗?……要知道,您如果欺骗她,那可是卑鄙的,可耻的……她是那样纯洁,那样天真!”
而梁赞采夫则会答道:
“是的,我非常爱您的妹妹,我也无法不爱她:您瞧,她是那样纯洁、鲜嫩、漂亮,她多么亲热地爱着我,她脖子下方的领口多么可爱……”
但是,他们没有进行这样的谈话,尤里沉默不语,梁赞采夫则问道:
“您要被流放很久吗?”
“五年。”尤里回答。
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尼古拉·叶戈罗维奇,突然停了下来,但镇静了一下情绪后,又继续迈着老军人那过于正规、匀称的步伐走了起来。他还不知道儿子被流放的细节,这个意外的消息一下闯进了他的脑袋。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大为光火。
柳丽娅看懂了父亲的这个举动,她吓坏了。她害怕各种争吵、辩论和不愉快的事情,她试图岔开话头。
“我真蠢,”她在心里责备自己,“我怎么不事先提醒一下阿纳托利呢?”
但是,梁赞采夫并不了解事情的实质,在回答了柳丽娅向他提出的想不想喝茶的问题之后,他又盘问起尤里来。
“那您现在打算做些什么呢?”
尼古拉·叶戈罗维奇皱起眉头,默默不语。尤里突然感觉到了父亲的沉默,于是,在考虑到后果之前,他的心中已经腾起了一阵气恼和倔强。他故意回答说:
“暂时什么也不做……”
“怎能什么也不做呢?”尼古拉·叶戈罗维奇停下脚步,问道。他并未提高嗓门,但在他的声音中显然可以听得出暗含的责备。
“你怎么能说‘什么也不做’呢?你怎么有良心说这样的话呢?就像我该养活你似的!……我已经老了,你早就该自己挣饭吃了,你怎能不记着呢?我什么也不说,你就活着吧,可你自己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他的语气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尤里意识到父亲有权这样想,可他的这一意识越是强烈,他的整个身心就越是感到屈辱。
“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我又能做什么呢?”他挑衅地答道。
尼古拉·叶戈罗维奇想讲几句尖刻的话,但他没有开口,只耸了耸肩膀,又迈开沉重、匀称的步伐,从一个角落踱向另一个角落,三步一转身。绅士式的教育不允许他在儿子归来的第一天就动怒。
尤里眼睛放光地盯着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非常警觉,想抓住一个最小的理由发火。他清楚地意识到是他自己在挑起一场争吵,但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倔强的脾气和气恼的情绪了。
柳丽娅差点儿哭了出来,她六神无主,用哀求的目光轮流看着哥哥和父亲。梁赞采夫终于明白了,他可怜起柳丽娅来。他匆忙地、不太高明地调转了话题。
这个晚上过得很无聊,感觉很冗长。尤里无法认为自己有过错,因为他无法同意政治斗争不是他的事情这一观点,如尼古拉·叶戈罗维奇认为的那样。尤里觉得,父亲连最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因为他既年老又不开通,尤里在潜意识里感到,父亲的过错就在于他的年老和不开通,于是,他生气了。梁赞采夫挑起的那些话头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仍一直在用他那双黑色的、放光的眼睛紧张而又气恼地盯着父亲。
快吃晚饭的时候,诺维科夫、伊万诺夫和谢苗诺夫来了。
谢苗诺夫是一个患了肺病的大学生,他已经在这个城市里教了好几个月的书。他非常难看,又瘦又弱,他未老先衰的脸上已呈现出逼近的死亡那淡淡的阴影,虽不易察觉,却十分可怕。伊万诺夫是一位乡村教师,他长头发,宽肩膀,举止笨拙。
他们一起在林荫路上散步,得知尤里回来了,便前来问候一下。
随着他们的到来,一切都活跃了起来。大家讲起俏皮话和玩笑话,响起了笑声。晚饭时,大家都喝了酒,伊万诺夫喝得最多。
向丽达·萨宁娜的那次不成功的求婚已过去好几天,诺维科夫平静些了。他开始觉得,丽达的拒绝是偶然的,是他自己的过错,没让丽达做好准备。但无论如何,到萨宁家去还是会让他感到非常害羞、不自在。因此,他竭力不在萨宁家里与丽达会面,而是显得很偶然似的,或是在熟人那里,或是在大街上与她相遇。丽达可怜他,也觉得自己似乎有错,所以对他便格外地亲热、关注,于是,诺维科夫又产生了希望。
“喂,先生们,”在大家已经要走开的时候,诺维科夫说道,“我们到修道院去野餐一次吧……啊?”
郊外的修道院是人们常去远足的地方,因为它坐落在一个山头上,四周是美丽、开阔的河岸,那儿离城不远,通向那儿的道路也很好。
柳丽娅在世上最喜欢的就是各种热闹:远足、游泳、划船和逛森林。她兴致勃勃地抓住了这个念头。
“一定去,一定去……什么时候?”
“明天就去!”诺维科夫答道。
“我们还邀请哪些人呢?”梁赞采夫问道,这个远足的念头也让他欢喜。在森林里,可以亲吻、拥抱,可以激动地与柳丽娅那鲜嫩纯洁、让他们动情的身体紧贴在一起。
“还请谁呢……我们一共……六个人。我们叫上沙夫罗夫吧。”
“他是谁?”尤里问。
“这里的一个年轻大学生。”
“好的……可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要请卡尔萨维娜和奥尔迦·伊万诺夫娜。”
“请谁?”尤里又问。
柳丽娅笑了起来。
“你见了就知道啦!”她说道,并神秘地、意味深长地吻了吻指尖。
“原来是这样。”尤里笑了一笑。“我们呆会儿看,呆会儿看……”
诺维科夫迟疑了一下,用不自然的冷漠腔调添了一句:
“可以请请萨宁兄妹俩。”
“丽达一定要请!”柳丽娅喊了起来,这不仅因为她也喜欢萨宁娜,而且更因为她知道诺维科夫的爱情,她想让他高兴。她因自己的爱情而感到非常幸福,她也希望周围所有的人都同样地幸福、满足。
“那就不得不请上那两位军官。”诺维科夫尖刻地插了一句。
“那好吧,叫上吧……人越多越好。”
众人一起来到台阶上。
明亮的月光铺洒在地上。四周温暖而又宁静。
“多美的夜晚。”柳丽娅说着,悄悄地依偎在梁赞采夫的身上。
她不想让他离去。梁赞采夫的胳膊肘紧紧地夹着她那只圆滚滚、热乎乎的手臂。
“是啊,多美的夜晚啊!”他说道,在这句简简单单的话里,他添进了一种特殊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含义。
“愿良宵长存。”伊万诺夫低音说道,“可我却想睡觉了。晚安,先生们!”
他迈开大步走在街道上,挥舞着双臂,就像风磨在转动翼片。
随后,诺维科夫和谢苗诺夫也走了。梁赞采夫和柳丽娅借口商量野餐的事,花了很长时间进行道别。
“喂,睡吧,睡吧。”他走后,柳丽娅开玩笑地对尤里说道,她伸个懒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离开了月光,离开了夜晚那温暖的空气,也离开了月光和空气在她年轻、蓬勃的肉体里所激起的感觉。
尤里想,父亲还没有睡觉,如果他们两人单独坐在一起,那么,一通不愉快的、毫无结果的解释将是不可避免的。
“不,”他说着,望着一边,望着黑色栅栏外漂浮在河面上的那片淡蓝色的雾,“我还不想睡觉……我出去散散步。”
“随你的便吧。”柳丽娅用轻轻的、非常温柔的声音说道。她又伸了个懒腰,像猫一样眯着眼睛,对着月光微笑一下,然后走了。尤里一个人留了下来。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望着房屋和树木那显得既深邃又冷漠的黑色阴影,然后精神一振,朝谢苗诺夫缓慢离去的方向走去。
患病的大学生未及走远。他悄悄地走着,不时弯下腰,声音低哑地咳嗽,在被月色照亮的地上,他的黑色身影一直追随着他。尤里赶上他,立即看出了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在吃晚饭的时候,谢苗诺夫始终在开玩笑,几乎比所有人都笑得更多,可是此刻,他却满脸忧郁,正垂头丧气地行走着,在他低哑的咳嗽声中可以听出某种可怕的、悲哀的、绝望的东西,就像他所患的那种疾病一样。
“啊,是您!”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在尤里听来,这声音是不友善的。
“我不知怎么不想睡觉。这不,来送送您。”尤里解释道。
“您就送呗。”谢苗诺夫冷漠地回答。
他俩默默无语地走了很久。谢苗诺夫一直在咳嗽,在弯腰。
“您感到冷吗?”尤里问道,因为,这悲哀的咳嗽声使他担心起来。
“我总是感到冷。”谢苗诺夫似乎有些气恼地说。
尤里不自在起来,似乎他在无意之间碰到了别人的痛处。
“您离开大学很久了吗?”他又问道。
谢苗诺夫没有马上作答。
“很久了。”他说。
尤里开始谈起大学生的情绪,谈起大学生们认为是最重要、最现实的那些问题。起初他讲得很简单,但后来他沉醉了,兴奋起来,讲得神采飞扬,热情洋溢。
谢苗诺夫听着,沉默不语。
后来,尤里不知不觉地将话题转向了群众中革命情绪的低落。听得出来,他在为他所讲的事情而深深地痛苦。
“您读过倍倍尔[15]的最近一次演说吗?”他问。
“读过。”谢苗诺夫回答。
“怎么样?”
谢苗诺夫突然气愤地挥了一下他那根有个大弯钩的手杖。他的影子也同样挥起了它黑色的手臂,这个动作使尤里联想到了一只黑色的什么猛禽那不祥的羽翼。
“我对您说什么呢,”谢苗诺夫匆忙地、不连贯地说道,“我说,我就要死了……”
他再次挥了挥手杖,那黑色的影子再次凶猛地重复了他的动作。这一次,谢苗诺夫发现了这个影子。
“瞧,”他痛苦地说,“死神就站在我的身后,监视着我的每个动作……倍倍尔与我有什么相干!……这个空谈家谈这一套,另一个空谈家将谈另一套,而我是死在今天还是死在明天都不知道。”
尤里难堪地沉默了,听了这些话,他开始为某个人而感到悲哀、沉重和遗憾了。
“您以为,所有这些都很重要……大学里发生的事情,倍倍尔说的话……可是我以为,当您像我一样不得不死去,并且确知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您的脑袋就不会去想倍倍尔、尼采、托尔斯泰或其他什么人的话了……他们的话有什么意义?!”
谢苗诺夫沉默了。
月光还像先前一样明亮,它均匀地铺洒在地上,黑色的影子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身体垮啦。”谢苗诺夫突然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柔弱可怜的声音说道。
“您知道吗,我真的不想死啊……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明亮、温暖的夜晚!……”他带着忧伤怨诉道,并将自己那张难看的、皮包骨头的脸转向尤里,眼睛里放射出不正常的亮光,“一切东西都活着,我却要死了……您会觉得,您也应该觉得,这句话是陈词滥调……而我却要死了。不是在小说里,不是在‘以艺术的真实’写出的作品里,我是真的要死了,这句话我可不觉得是陈词滥调。总有一天,您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谢苗诺夫咳嗽起来。
“我有时开始想到,我很快就将躺进完全的黑暗里,躺在冰冷的地下,鼻子塌下去,双臂腐烂,而大地上的一切却和我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您还将活着,您将走动着,看着这月亮,呼吸着,从我的坟墓边走过,需要的话就会站在我的坟头上;而我却躺在那里,臭烘烘地腐烂。什么倍倍尔、托尔斯泰或其他千百万个装腔作势的驴子,与我有什么相干!”谢苗诺夫突然恶毒地尖声叫喊起来。
尤里沉默着,有些慌乱、沮丧。
“好吧,再见。”谢苗诺夫轻声地说,“我到了。”
尤里握了握他的手,带着深深的怜悯看了看他凹陷的胸口、拱起的双肩和他那根带有一个大弯钩的手杖,谢苗诺夫将那根手杖挂在他那件学生大衣的一粒扣子上。尤里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谢苗诺夫,给他以希望,可他觉得,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这一点,便叹了一口气,答道:
“再见。”
谢苗诺夫抬了抬帽子,打开了院门。隔着栅栏,仍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低哑的咳嗽声。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尤里往回走。半个小时前还让他感到轻松、明朗而又安静的一切,如月光、星空、月光下的杨树、隐秘的暗影,此刻却让他感到僵死、不祥而又可怕,就像一座巨大的世界坟墓透出的寒意。
他回到家里,悄悄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了朝向花园的窗户,这时,他才第一次想到,他那样深入、确信、忘我地从事的一切,并非必不可少。他想到,总有一天,他也会像谢苗诺夫那样死去,他痛苦不堪地感到可惜的,并不是人们未能由于他的努力而幸福起来,并不是他终身崇拜的理想未能在世上实现,而是他未及充分享受生活给予的一切便已死去,不再能观察、倾听和感受了。
然而,他很为这个念头感到羞耻,便强迫自己,想出了这样一个解释来:
“生活就存在于斗争之中!”
“是的,可是为谁而斗争呢……是为自己吗,还是为了阳光下自己的命运?”一个隐秘的念头忧郁地发了言。可尤里装做没听见,开始想起别的事情。但是,这样做起来既困难又乏味,那个念头每分钟都要出现一次,于是,他感到非常无聊、沉重和心烦,甚至流出了气恼、痛苦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