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很晚的时辰,困倦、不幸的丽达回到了家里。她很忧愁,有一种力量在吸引她去一个地方,可她不知道,究竟是去何方。
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停下脚步,两手握在一起,脸色苍白,久久地看着地板。
丽达突然恐惧地意识到,委身于扎鲁丁,她这是走得太远了。她第一次感觉到,从那个无法挽回的、莫名其妙的时刻起,在这个显然比她低下无数倍的愚蠢、空虚的军官身上,居然出现了某种有损她尊严的、凌驾于她之上的权力。现在,如果他需要,她就不能不去,她已经不能再那样任性地游戏,时而让他亲吻,时而躲开,欢笑着,而只能像一个女奴隶那样,软弱地、顺从地接受他那些最粗鲁的抚爱。
这事是怎样发生的,她无法弄明白:像往常一样,她仍控制着他,他的抚爱也都服从于她的意志,一切还是那样愉快、可怕而又有趣,可是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瞬间,身体里的一团火冲向大脑,就像一阵白雾,这白雾淹没了一切,只剩下那种可怕的、将人推入深渊的好奇愿望。大地在脚下飘浮,身体变得软弱而又顺从,在她的面前只剩下那双黑色的、放光的、既可怕也无耻又诱人的眼睛,由于他赤裸、粗鲁的双臂那有力的触摸,她一丝不挂的两腿在无耻地、情欲极强地颤抖着,于是便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这种好奇,这种无耻,这样的疼痛和快感。
回忆到这里,丽达全身都颤抖起来,她耸起肩膀,两手捂住了脸。
她摇晃着穿过房间,打开窗户,久久地望着高悬在花园正上方的月亮,她在倾听,却没有听到夜莺的歌声,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在宁静的花园里,那只孤独的夜莺正在歌唱。忧愁压上心头。一想到她为一个空虚、愚蠢的男人而毁掉了自己的一生,一想到她的堕落是愚蠢、龌龊而又偶然的,她的心中就会涌上一种由朦胧的愿望和忧郁的高傲交织而成的奇异、痛苦的混合体。某种可怕的开端出现在前方。她竭力想用固执、凶狠的逞强来驱散突然袭来的那些关于未来的慌乱预感。
“唉,睡了就睡了!”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皱起眉头,带着某种病态的快感道出了这个粗鲁的字眼,“这都是些鸡毛蒜皮!……我愿意,我就给了他!……毕竟是幸福的,那样地……”丽达颤抖一下,向前探出紧握的双手,伸了一个懒腰。“如果我不给他,那才是愚蠢呢!……没必要想这事……反正你是回不去了!”
她费力地离开窗户,开始脱衣服,她解开裙子上的带子,将裙子就脱在地板上。
“这没什么……生命只有一次。”她想到,清新的空气柔和地触到了她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使她颤抖起来,“即便我等到合法的婚姻,我又能赢得什么呢?……我干吗要那合法的婚姻呢?……反正还不是都一样吗,难道我已经如此愚蠢,竟然看重这样的事情……愚蠢!……”突然之间,她觉得,所有这一切的确都是区区小事,从明天起,所有这一切都会了结,她在这场游戏中得到了她觉得有趣的东西,而此刻,她自由得就像一只鸟儿,前面还有许多许多的生活、乐趣和幸福。
“我愿意爱就爱,我愿意不爱就不爱……”丽达轻声地唱道,她听了听自己的嗓音,满意地想到,她的嗓子比卡尔萨维娜的好。
“一切都是愚蠢的……我愿意,就委身给魔鬼吧!”带着一种她自己也觉得粗鲁、突然的冲动,她对自己混乱的思想作出了回答,然后,她将赤裸的双臂举到脑后,用力地、冲动地挺了挺身子,使她的乳房也颤动了。
“你还没睡吗,丽达?”窗外传来了萨宁的问话。
丽达恐惧地颤抖了一下,但立即露出一个微笑,她将一块大披巾披在肩上,走到了窗前。
“你吓着我了……”她说。
萨宁走近来,肘部支着窗台。他的眼睛在闪亮,他在微笑。
“真是多此一举!”他快活地、轻声地说道。丽达不解地抬了抬头。
“你不披这披巾要好得多……”他同样轻声地、意味深长地解释道。
丽达困惑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萨宁,本能地将披巾裹得更紧了。
萨宁笑了起来。丽达害羞地将胸脯靠在窗台上,将脑袋探出窗外。萨宁的呼气喷到了她的面颊上。
“你真是一个美人!”他说。
丽达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恐惧地发现,他的面部表情显出了异样来。她冲动地侧身对着花园,整个身体都感觉到,萨宁正在有些怪异地看着她。她认为这非常可怕、卑鄙,于是便胸口发冷,心脏打战。所有的男人都这样看她,她也喜欢这样,可哥哥这样看她,不知为何却是难以想像的,不可能的。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
萨宁默默不语,看着她。当她用两肘支着窗台,衬衫和披巾便滑落下去,于是,从侧面便可以看到她乳房的上部,那乳房沐浴着月光,现出洁白和朦胧的娇柔来。
“人们常常要用一座中国的长城来将自己和幸福隔离开来。”萨宁说道,他那颤抖的、轻轻的声音很是奇异,越发让丽达感到害怕,甚至是恐惧。
“什么?”她轻声问道,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黑暗的花园,她害怕和萨宁的目光相遇。她觉得,他俩的目光如果相遇,就会发生某种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与此同时,她已经不再怀疑,她清楚地知道,她感到可怕、可鄙、有趣。她的脑袋在发烧,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怀着恐惧、厌恶和好奇,她在感受着面颊上那滚烫、急促的气息,由于那气息,她额角的头发飘动起来,一阵酥痒掠过了披巾下赤裸的后背。
“是这样……”萨宁回答,可他的声音却又半途中断了。
丽达感到,有一道闪电掠过全身,她迅速挺直身体,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朝桌子弯下腰,一下子扑灭了灯火。
“该睡觉啦!”她说着,关上了窗户。
灯火熄灭后,院子里显得亮了一些,萨宁的身影和他那张沐浴着蓝色月光的脸庞便清晰地显露了出来。他站在茂密的、落满露水的草丛里,面带笑容。
丽达离开窗户,机械地躺倒在床上。她浑身都在颤抖,在跳动,她的思绪一片纷乱。她听到了萨宁踏过草地时沙沙的脚步声,她用手按着剧烈跳动的心房。
“我这是怎么了,疯了吗?”她厌恶地想到,“真卑鄙!偶然的一句话,可我已经……这是色情狂吗?我难道是一个卑鄙、堕落的女人吗?……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才会想到……”
突然,丽达将脑袋埋在枕头里,轻声地、痛心地哭了起来。
“我为什么哭?”她问自己,她不明白自己流泪的原因,只是觉得自己不幸、可怜、屈辱。她为自己已经失身于扎鲁丁而哭泣,为自己已经不像先前那样高傲和纯洁而哭泣,为自己所感觉到的哥哥眼神中的可怕和侮辱而哭泣。她认为,在此之前,他是不会那样看她的,他如今这样看她,就是因为她堕落了。
但是,对于她来说,有一种感觉更强烈,更痛苦,也更明了:痛苦和屈辱的是,她已经是一个妇人,在她尚且年轻、有力、健康和漂亮的时候,她最好的精力便将永远奉献给男人们,供男人们享乐,而且,她使他们和自己得到的享乐越多,她受到他们的鄙视也就会越多。
“为什么?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利……要知道,我也同样是一个自由的人……”丽达用紧张的目光盯着房间里朦胧的黑暗,问道,“难道我永远也看不到另一种更好的生活了吗?!”
她整个年轻、有力的身体在强烈地发言,她有权利从生活中获取她感到有趣、愉快和必需的一切,她有权利用那仅仅属于她一个人的漂亮强健、充满活力的身体来做她想做的一切。
但是,思想却在一团乱麻中挣扎着,在绝境中左冲右突,然后软弱而忧郁地消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