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为了给新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而早早起床,相反,宋胤成比平时起晚了一刻钟。
这是他掐算好的。
平日里去书苑学习,他总是差一刻寅时就在自己的位子前坐好。勤能补拙,他深知自己愚笨——父皇在世时就说过,大皇兄会谋人心;三皇兄贯通古今;四皇兄乃惊世将才;五皇兄天资慧敏;而自己不过是个平平无奇,不爱圣贤只好奇谈怪论,目光短浅的“小人”。
他并不指望能成什么大才。在他的眼里,只要在及冠后能向国家缴得起一份钱粮、不给国家拖后腿就行。就像母妃说的,做个闲散王爷,随心所欲就好。
那日在永泰宫择师,也不过随手一选。不管是选哪一个,能呈上来的,就都是皇后精心挑的。正反是逃不过皇后的眼睛,倒不如学学那些溜须拍马的奴才,就这么顺势应下来。既捧了她的臭脚又显得自己乖觉,能得着好处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寅时,他卡着钟声走进皇后给他新安排的学堂——德庆宫。原以为新来的老师会和书苑的老先生们一样,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骂,还有可能气急了赏一顿手板;却没想到只简单地行了揖礼,只字未提时辰上的事。
“臣范隅,见过六皇子。”
“先生,不必多礼。还是快些行拜师礼吧!”
宋胤成一向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好歹过个流程。毕竟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要那么精细做什么?在这方面他是一点也没上心。可从拜孔子像,到行拜师礼,宋胤成的目光就一直没从范隅身上离开过。
他时不时的就会去瞄一眼这个自称范隅的人——身着青色官袍,发髻高束,周身除了一只镶了玉牌的腰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与其说是朴素,更应该说是有些……邋遢。
早年间,宋胤成经常看到三皇兄和四皇兄的老师从他们的住所出来。一个一个的虽是些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但精神头十足。抛开官位品阶不看,就光是这头发,梳的是一丝不苟!哪里像是这范隅,也像模像样地束着和寻常官员一样的高髻,可实在是水平堪忧,松松垮垮的,鬓边还飞出来几撮碎发!
皇后居然也能把这样不修边幅的人派过来教自己?难道说这个范隅不是皇后的人,而是另有主家,如此刻意隐藏自己好借机打听?还是皇后想让我放松警惕,测试我是否存有反心?物极必反,宋胤成心理对这个老师能教给自己什么是越发的期待了。
“拜师礼已成,六皇子这就可以上课了。你们可以退下了。”范隅看也没看周围服侍的人,直接走回案几前,拿起了一只藤条。
“先生,海德可留下来吗?平日里他都是同我一起听书的。如果不行,让他留下来磨墨也可以!”宋胤成目送着海德同其他内侍一同退去外面,陌生感油然而生。
“这里不是书苑,我也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除了你,我没有义务教别人上课。”
“可他不是别人!”这句话戳痛了他的心。由于并不受父皇疼爱,课业上又很差,除了海德,没有一位官家子弟愿意和自己亲近。四皇兄及其他几位年长的皇兄早早及冠离了宫,仅剩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五皇兄又十分傲气。十八年里,他早把海德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一般。
“他是他,你是你。除你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都是别人。只要是别人,就有可能害你!你的命是自己的,不能完全放心地交给别人!”范隅呵斥道,“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下面是上课的时间,坐下听课!”
宋胤成瞪了范隅一眼,使劲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薄薄的书页被他翻开拍在桌子上,执笔的手不住地颤抖。
“站起来!”手起藤条落,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正殿里分外清晰。
宋胤成被抽在桌子上的藤条吓得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站了起来。
“不服你就说出来,憋着算什么?!说!我不服!”
“我不服!”
“哪里不服?!”
“从你向我行礼的时候就不服!我是皇子而你只是一个六品员外郎,初见我只行揖礼,而并未下跪,你这是以下犯上!内侍陪读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书苑里谁人不知?凭什么到你这儿就不行了?”
“我范隅上跪君王,下跪父母。你只是一个皇子,文人儒士的膝盖,你承受不起!再者,书苑是书苑,这儿是这儿。不管你老祖宗定了什么规矩,那都是给书苑的!在我这儿,这些规矩就是狗屁!”
“你……!”
“我什么?我这是直言上谏!你读了那么多史书古籍,连这都不懂,实在太给你自己丢人了!”
这句话如一瓢冷水浇在宋胤成的头上,他从没像现在这般讨厌过一个人!
“告诉我,宦官专政是如何出现的?”
“宦官与皇帝颇为亲近,借宠掌权,祸乱朝纲。”
“前几个朝代宦官专政的后果又是什么?”
“赵高扶植胡亥称帝,自命丞相、结党营私、独揽朝政、增加徭役赋税,致秦二世而亡;张让深得桓灵二帝宠信,封列侯,肆意掠夺、暴虐搜刮、加剧宦官与士大夫矛盾,最终覆灭东汉进入三国乱世;李辅国、王守澄、田令孜等挟帝揽权、敛财受贿,以至于唐末藩镇割据严重,皇帝既无权也无钱干预,盛唐衰败,就此一统破裂。”
“这些可都是你自己说的。还有什么不服的地方么?”
“可我不想当皇帝!他也成不了宦官!”
“当皇帝这件事,可不是你能决定的。就像他们也不想成为阉人,也不想为了活的更好而进行权力的博弈。”范隅笑着摇了摇头:“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都说要反抗天命,你又不是神,是神也不一定真的能做到。与其把命搭在早就已经知道结局的事情上,倒不如顺应天命,在顺应中一点一滴的去扭转局面,做顺流中的叛逆者。把你心里那微不足道的骄傲放下,善用你能掌控的一切,成为一个好皇帝。”
“我就是不想当皇帝。真的……”
这些道理宋胤成一字一句都听的明白,可他也有他想要的生活。当皇帝未必是天下第一等好事,他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他只是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累而已。他现在还有选择的权利,他还有可以执着下去的理由。真到一切成了定局的时候,或许他真的会像范隅说的一样做出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