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幽冥河,和风偏院。
晴空如洗,院两旁的水草生长得葱郁繁茂,嫩绿掩埋了旧时的石凳,已经许久无人打理了。
人是一种喜欢模仿的生物,见他人途径此地绕道而行便也敬而远之。
不过几日,坊间便有谣言肆起,传言说蓉姨死后化作厉鬼在此地索命。
叶无尘也不屑于辟谣,正好图个清净。
院前的水草窸窸窣窣的几声轻响,叶无尘透过窗子向外望了一眼,眸底的无奈一略而过。
又来了。
片刻,细碎声又消停下去。
叶无尘撇撇嘴角,起身去开了门,高声道:“来都来了,还躲着藏着干嘛,次次都要我请你出来吗?”
“参见冥王妃!”草稍微微浮动,闪出一个人影。
一个音调拐好几个弯的,还喊“冥王妃”的,整个不夜天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叶无尘想都不必想,单听这句“冥王妃”,便知冥宫那活宝管事又来了。
这管事旧时替夜月明传话时那声阴阳怪气的“小叶叶”,叶无尘现在想来后背还冷飕飕的。
每次见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偏偏自她住进和风偏院这几日来,见他的频率比在冥宫时还要高。
管事双手交叠在胸前,用那独特的调调,乐呵呵地慰问着,“冥王妃住的可还习惯,近日风凉可有多加几件衣裳……”
“可有按时吃饭,睡得可还好,院外的杂草不必修剪,免得伤了碰了。”叶无尘接上管事的话,一字不落地流利背诵出来。
末了,她又照常缀上一句今日说过无数遍的那句话,“别叫我冥王妃了。”
管事略显尴尬地干咳一声,挺了挺腰板,“冥主说,您住在这儿若是缺什么都可告知我,我将随时为您服务。若是想他了,便搬回冥宫住。’”
“这句话你也说过很多遍了。”叶无尘不客气地揭穿道。
并非是她不留情面,但这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她真的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管事前倾身子,满脸期待,“那您回去吗?”
“不去。”叶无尘坚决的回绝如一盆冷水陡然浇灭管事的热情。
管事期望落空,颓败都把身子缩回去,蔫了吧唧还带点委屈地小声说道:“那您缺什么告诉我也成啊!”
“我真的什么都不缺……”
倒是面前杵着个人有点多余。
管事低落的情绪只持续了两秒,他轻拍两下掌心,操着一口尾音扬上天的腔调,“来人,把东西端上来!”
婢女整齐地排成队,迈着细碎的步子姗然走入偏院,将热气腾腾的佳肴呈到叶无尘面前。
管事手拈花雕紫藤枝,昂首挺胸地一一走过婢女身旁,端着嗓音介绍道:“清蒸鲈鱼、杏仁奶酥、翡翠豆腐、糖醋里脊、玉米浓汤……”
“哐——”
管事话音未完,瓷器应声落地。
热汤在半空翻腾,触地反弹又四处飞溅。
管事悠闲的神情陡然凌厉,他一展长袖,眼疾手快地抬手用衣袖遮挡在叶无尘身前。
暗紫的袖口沾染斑斑点点的汤痕,管事风轻云淡地将垂袖挽起搭上手臂。
管事看似无所谓的举动,却吓坏了那个闯祸的婢女。
她哆哆嗦嗦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大管事,我……我第一次来北幽冥河的,看出神了……我知道错了,大管事饶命!”
管事挽好衣袖,捋了捋手中的花雕紫藤枝,微扬的尾音带着几许寒意,“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那,就留下吧。”管事平放手腕,紫藤枝飞向婢女,贯穿过她的心脏,拐弯回旋又飞到管事手中。
婢女余息未断,管事已将她视作死人,他拈起花雕紫藤枝,枝稍指向婢女。
鬼火肆起,婢女顷刻化作灰烬。
管事俯视一眼地上的碎瓷,挥手招来几个下人收拾。
他转向叶无尘,单手扶肩颔首行礼,“让冥王妃受惊了。”
几滴汤水一个死人倒还不至于让她受惊,她诧异的是管事的身手。
“你也会鬼术?”
管事恭敬应道:“回冥王妃的话,冥宫的管事自然是夜家人。”
夜家从来没有吃软饭的废人。
叶无尘眨巴两下眼睛,同是夜家人,这性格反差未免有些大吧……
不过这简单粗暴的处事手段倒真是祖传的。
“除去膳食,冥主还吩咐我给王妃带几件衣裳。”管事欠了欠身让出一条路,抬手打了个响指,“还有这件。”
四个婢女高高托起凤冠霞帔,浴火彩凤,鎏金流云,艳红十里,玉石倾城。
正是她成亲时的那件。
是他三日三夜亲手缝制而成的。
叶无尘先是一愣,继而挪开视线,“他把这件也弄来干嘛?”
管事双手搭在身前,微笑得体,“回王妃,这件是属下擅自做主带来的。”
“理由。”
叶无尘语气有些冷,隐约携着逐客的意味。
“给冥王妃提个醒。”管事身形微倾放低姿态,不卑不亢,“冥主真的很挂念您。”
管事名为夜谨,若只按辈分不论尊卑,夜月明理应唤他一声“三叔”。
但不夜天的金字塔式掌权阶级分明,夜月明的一切命令他都只有无条件服从的份儿。
夜月明命他日日来照顾叶无尘,纵使他心底有万般不情愿也无法表露出来。
鬼眼玄霜卷土重来,怨灵攻破城门肆意杀戮,边境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全城上下一片恐慌。
夜月明劳神此事已经数日没合眼了,又加上前几天寒毒发作,身心俱疲。
管事身为夜家人,不夜天有难自当在前冲锋陷阵,而不是成日跑到这北幽冥河来陪叶无尘唠嗑。
昔日安定时,他还因冥宫大小事宜忙到不可开交。
偏偏在这时,夜月明免去他一身职务,只让他负责好叶无尘的日常起居。
最重要的是,夜月明将整个北幽冥河保护起来,阻断这里全部讯息来源。
大费周章至此,皆是为了一个偏爱到骨子里的叶无尘。
叶无尘沉默了一会儿,侧首对婢女说道:“把它挂到我房间吧。”
就在见到大红嫁衣的这一刻,她动摇了。
“您……”管事欲言又止,硬生生转了话锋,“您要照顾好自己,冥主说的。”
说出这番话时,他真的要被心口那块重石压死了。
即便是情况危机,他也见不到夜月明将所有重担都揽到自己身上,成日伏在案头折磨作践身子。
他一个下属都看得心疼,眼前这姑娘凭什么毫不知情?
可他不能说,这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他不怕死,但不能什么都不为夜家做就这么窝囊的去死。
叶无尘垂眸,“好,我知道了。”
管事神情略显沉重,又行一礼,“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有劳了。”叶无尘回礼后转身离去。
她不敢停留。
她在纠结,纠结要不要回到他的身边。
“冥王妃。”
管事紧盯着叶无尘渐行渐远的背影,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叫住她。
叶无尘止步在原地。
管事缓缓俯下身子深鞠一躬,沉重喑哑的语气中夹杂着哀求,“我求您管管冥主吧。”
万里山河偌大冥宫,能让夜月明回心转意的,唯有叶无尘。
叶无尘停滞了片刻,还是走进屋子。
“替我照顾好他。”
这是她关门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