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在奉羲死后平定了十几年,如今又动荡起来了。外有朝阳窥伺,内有匪帮作乱。太上皇根据匪患猖獗的路线推测出匪患根本就是朝阳煽动起来的。于是,在太子与那六千军出发了没多久、匪患又愈演愈烈的时候,太上皇再度降下一道圣旨:任命况知归为主将,统三十万大军随其绥靖善后,全力征剿匪帮势力,安辑万民。待赶赴塞北边境,再与太子作为接应,平息公主的叛乱。
虎符剖作两半,况知归奉旨领了其中一半,即日挥师出征。此时的他已经从昔年夷吾山的轻薄少年长成了一名青年将领,银铠白马,睥睨不可一世。临行前,副将大着胆子向他吐露疑问:“况大帅本为前朝旧臣,而将军是况家之子,为何如今却要替元氏出征、讨伐昔日旧主之后?”
况知归闻言勒马止步,侧身瞟了他一眼,琅声道:“身为人臣,首先忠于职位,次之忠于君王。将军的责任,无非除暴安良定四方。从前奉氏违背民意,是故元氏取而代之。我尊皇上贤明爱民,故俯首听命,万死不辞——你以后,不要再问这种傻问题。”副将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声称是。
元军陆续进发,在北上途中一一绥靖那些被匪帮扫荡的大小郡城。大约过了数日,况知归惊悉元睢竟为叛军所俘、现如今生死不明,登时怒不可遏:本来还打算跟叛军先礼后兵,没想到是不必要了。他担忧元睢安危,本欲火速前往塞北,可是目睹沿途屡为匪患所扰的郡城惨状,又实在不忍弃置不管。
一夜未眠,次日升帐吩咐众军,传令全军留在此处继续绥护百姓,而他自己则带领本部的三千铁骑,甩下大部队率先到塞北去进行救援。
众人大惊,都纷纷劝他:“敌军带甲百万,声势浩大。将军切勿掉以轻心,一时冲动,反误性命;不如先按照既定计划,一路绥靖而去。百姓处于涂炭之中,将军怎能忍心见死不救?”
况知归将玉龙剑横在面前,俨然是势在必行的架势:“我会把你们留在这里继续剿匪,抚恤百姓。尽管放心,叛军不过百万蝼蚁,如何抵得过我三千貔貅?”
即日,他便领着三千铁骑纵马而去,星夜赶赴战场。
况知归一抵塞北,立刻对当地驻扎的少量叛军支脉发起了突袭。那是一个雷雨之夜,况知归领兵率先杀入城镇里的贼营,给叛军以迎头痛击。仅在一夜之间清剿殆尽,血流成河。
安抚了边镇的民众,况知归下令就地屯扎,随后自第二日起,每一日都拔寨前进。那三千铁骑疾驰在广袤的雪原上,耀武扬威。他们步步为营,频频出击叛军零散的分支,稳扎稳打,大加压制,将其蔓延的势力一直逼回到贼巢雁门关内。如此每战每捷,逐一收复了雁门关之南的失地。朝阳公主果然因此大怒,半月后亲自领兵反击,以振军威。
况知归正是对此战盼望已久。双方人数殊异,他当然不可能傻等着大家正式开战然后自己吃亏,而是提前出击,实施堵截战术,出其不意将尚在行军途中的二十万叛军全给困在了逐鹿谷里。先往下放了一通箭雨,随后率领三千骑兵奔入山谷内,往来驰突,冲散了叛军战阵。
况知归救主心切,一骑当先冲入敌阵,立刻就望见了那位麾盖下戎装的公主身影,意识到情急情危的,要救大哥必须要先拿下这公主,便径直朝着她飞马横剑而来。
公主当时已身中了两支乱箭,犹在竭力指挥。遽然间回头,况知归的刀锋就逼到了面前,她急忙举剑格挡。两骑而交,就此缠斗起来。这传说中的巾帼战将果真名下无虚,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抵得过况知归十招,不过到底是个纤细的女人,根本招架乏力,不多时一个失招,被况知归挑飞了手中剑,而她也身子一歪,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再挣扎着起身时,况知归已早有一剑横在她颈前。
他俯视着这狼狈的女将,感觉略微复杂,道:“伤了公主千金贵体,末将罪该万死。只是我家主公尚且受困于您的下属手中,有不测之险。望公主稍稍受屈,待来日换救出我主公,末将愿以死谢冒犯公主之罪。”
叛军的公主被活捉了,东魏士气大涨,随后奋力掩杀。叛军溃败,只剩七八万人抱头鼠窜,从山僻小路逃回了雁门关,闭城不出。
逐鹿谷一战,东魏以三千人破二十万之众,而不折一人一骑,自此锐气大盛,敌人皆胆寒。
战报传来时,真正的朝阳公主奉瑾,正安坐于不垂堂,和元睢在对弈。如今的元睢心态已经平复如常,依言用饭、就寝,就如同此刻与奉瑾在一起对坐弈棋,他也能安之若素。
黄菊围簇着这一双玉人,恍如一幅意态静好的画卷。然而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棋盘,棋盘中黑白玉棋正金戈铁马、生杀予夺,又演进得激烈无声,仿佛是一种差强人意的和平。
奉瑾若无其事,依旧会喊他大哥哥,就像多年前在夷吾山时一样。她还经常会用一种撒娇般的语气同他商量:“大哥哥,和我做个赌注吧,这一局输了,你就……”
只是,无论她怎么“大哥哥”前、“大哥哥”后的,元睢内心都不为所动,甚至对之以一种啼笑皆非、冷眼相待的感觉。
她为祸塞北。
她坑杀了他手下五千兵。
——“你当初金蝉脱壳,眼见我们徒然呼兄号弟,垂泪涕泣,可是十分嗤笑得意?”
——“是啊。看着你们悲恸伤心,我心里只觉得可笑。”
世殊事异。
一别两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已经不止一座黄金台。元睢自嘲地一弯嘴角,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所控的白子毫不留情,将敌方的黑子杀得七零八落。他攻势猛烈,奉瑾举棋不定,蹙了蹙眉。
一只小白鸽从元睢肩上探出头来,啾啾鸣叫,憨态可掬。奉瑾见了,似笑非笑道:“大哥哥是嫌一只鸽子不够吗?”
元睢瞟她一眼,不语。
奉瑾言下之意,都在这只鸽子身上。她如今变得非常喜欢下棋,而且特别讲究,专爱用一副黑白玉雕琢、制作极尽玲巧的棋子。当初元睢被俘之后,就是被她硬拉着用这副玉棋对弈。也许是她自夷吾山一别后棋力大增,元睢身陷囹圄、难以聚精会神的缘故,他总是下不过奉瑾。一开始,奉瑾还会得意洋洋:大哥哥以前还说我学不好下棋呢,谁知道现在老是输给我。可是随着元睢一直输一直输,奉瑾渐渐感到无聊了,总嫌不过瘾,甚至怏怏不乐。
终于有一回元睢赢了,她居然比他本人还要开心,兴致勃勃地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那时的元睢想了想,要一只鸽子。
奉瑾笑问:“大哥哥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白鸽么?”
他垂目回答:“白鸽纯洁,比人心可贵。”
奉瑾一笑置之,不久果然为他寻来一只浑身雪白的鸽子。她道:“塞北风雪迷眼,若大哥哥真能将这只小鸽子训练得识途无误,教它能准确送信到千里之外的国都,那可委实是一桩奇事了。”
于是元睢每日除了对弈便多了个新爱好,那便是将白鸽放任自随,远眺着它飞离茫茫长空。
正在黑白对垒之际,忽有个黄衣侍女进来,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并不言语,只是不停打着复杂的手势。元睢看不懂,奉瑾脸上倒是掠过了一丝意外的神情。
她眼睛倏忽间寒冷下来,察觉到元睢在看她,立刻又露出了笑容。她笑起来依旧那么乖巧,如同稚气的孩子:“二哥哥来啦。”
元睢听见况知归名字,手猛然一震。为了掩饰,轻轻抚摸了一下白鸽的背身——这当然瞒不过奉瑾。
她是看见了,却并不在乎。单手托起了腮,那无名指和尾指在元睢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蓄长了指甲,足有两寸多,还染着红蔻丹,对照她白玉般的面颊,格外明艳尊贵。她叹气一般笑:“二哥哥真是了不得,我放些兵出去试探,可他不但让我吃了大败,还将我的十五生擒去了。”
元睢垂目下棋,喜怒不形于色。奉瑾自顾自地道,“二哥哥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就擒狐射雁不在话下,如今统了兵,行起龙韬虎略来更加威风了。”低下头,她闲闲地拨弄着棋子,轻描淡写道,“我的第五个替身啊,只怕又该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