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面珠幕,响起了一道女子嗓音,娇婉,细声细气,单刀直入问他:“您究竟要怎样才愿意吃饭呢?”
元睢淡淡一笑:“我既然敢来到这里,就已经将生死置于度外,如今为公主所掳,吃与不吃,同你并无太大干系。”
“殿下真是说笑了,好不容易才请到您来做客,怎么能招待不周呢?”
殿下。他心里一震,依旧面不改色,温言道:“我不过一介书生罢了,当不得您这声‘殿下’。你将公主请来,我自有话说。”
那女子应该是感到非常好笑,一连串娇笑像是银铃那样在幕后丁玲地响了起来:“您是怕我将您的太子身份泄露出去吗?请放心吧,我不会的。须知东魏除了你跟我,可再没有第三个殿下啦。”
言下之意,这隐藏在幕后的女子竟然就是朝阳公主本人。
元睢暗暗吃了一惊,下意识蹙起眉头:他前几日才遇见的朝阳公主冷漠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听如今这女子的语气,又突然变得娇俏活泼,怎么突然间就判若两人了?
“在外领军的‘朝阳’,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珠帘后的公主轻轻一笑,“殿下一向聪明,怎么会想不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呢?”
元睢张口结舌,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只是无言以对。公主也无奈地叹息一声,下一刻,她便转换了语气:“我看到了你们写给我的檄文,想必出自三哥哥之手吧,读来真是满口余香,只是字里行间都是针锋,不晓得你们是有多恨我呢?”
三哥哥?
珠幕慢慢展开,露出背后端坐着的美人,一身羽衣红裳,雍容华贵。她向他盈盈一笑,眼中波光流转。元睢先是微微一怔,眼前少女的五官与他记忆深处的面影逐渐重叠,继而回过神,心开始狂跳起来,脸越来越苍白,不由往退了两步——这眉,这眼,赫然便是他那丧生已久的四弟长大后的模样!
其实如今朝中的大臣,多数也是前朝时为先皇所逼离的旧臣,后来新朝建立,才被元睢那亲士急贤的父皇再次召任。塞北叛逆的时候,元睢就偶然撞见他们在恶意地揣测:奉羲此人无德无能,年近耳顺才有了个公主,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是他的种呢?多半是他的嫔妃与外人私通才怀上吧。
现在元睢知道了,叛军认她为主的原因——真正的朝阳,跟画像上奉羲年轻时的面貌极为近似。她和之前那个傀儡公主看上去似是而非,同样容貌清秀,真人比傀儡更多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微笑时,凤目上挑,流露出万般妩媚,勾魂摄魄;嗔怒时,凤目乜斜,又散发着冷酷的气概,令人恍然有假凤虚凰、弄虚作假之感。
他如遭雷殛,双耳轰鸣,骤时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惊愕之下,身子摇摇欲坠:
“你……你是……”
冯赆,不,应该说是奉瑾。朝阳公主的闺名是奉瑾。她款款移步下来,带着同曾经如出一辙的冷傲,整张笑脸都透着光彩:“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了,救兵到底何方神圣,居然能够识破我围城打援的计策,害得我在下属面前好没面子。后来我看见了您,才想难怪啊难怪,没想到来的不是附庸元氏的哪个酒囊饭袋,而是大哥哥本人哪。”
原以为是白璧无瑕,谁曾想是黄金百炼。
奉瑾乃是前朝后嗣,封号朝阳公主。她自幼颠沛流离,苦难不知身尝了几多。最后沦落至夷吾山,化名为“冯赆”,潜图密计,以待天时。她苦学韬略与经济,在其他三人尚少不更事的年纪,她就已经在北院一举成名。
奉朝覆灭,夷吾山荒废的黄金台是她父皇唯一留下的遗物,于是那里就变成了她最爱呆的地方,坐在台上仰望漫天残阳,静静地追忆往昔。在那个黄昏里,他们三人意外闯入她寂寞的世界,此后曲水流觞,便共醉一场。
一朝觉醒了,浴火涅槃,领兵起事,自谓为“凤鸣朝阳”,当扶摇直上,极力扬声,以复兴奉氏之基业。
她谲诈善变,隐迹埋名十年之久。若为男儿身、当真如元睢之言拜了相职,也绝对是巨奸大猾、搅动时势之辈。
“早慧出类”,是因为在所有人都立志兼济天下的时候,她仅求能独善其身。别人可以仗恃家中权势,胡作非为。而她若不能鹤立鸡群,将死无葬身之地。她一切的聪明才智都带着侵略性,通通指向不可告人的最终目标。
“我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正如二哥哥和三哥哥。却为何大哥哥昔为逆臣,今为皇储、而我昔为皇储,今为逆臣?君臣易位,黑白颠倒,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元睢难以置信,他指尖止不住地战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荒谬的一切。这个不算反应的反应反而让奉瑾莫名地满意了起来。她佯作苦恼,指尖轻轻抚着自己的脸:“怎么,还不愿相信啊?真麻烦呢……”她突然诡秘地一笑,拉过元睢的手,一把拖了他到外面城墙上去。
他们并肩俯视着下方。她指着远处城外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吗?”
城下的假公主,正缓缓抬起了手,忽地向下一挥,便是生杀予夺:“五千降卒,就地坑杀,一个不留。”
元军顷刻间一片混乱的骚动,是因为不甘束手待毙而发动了反抗。元睢急声道:“不,不……”可在此时,旁边的朝阳公主突然抓紧了他的手,将其高高扬起来!
她粲然一笑,高声道:“你们的主公就在我手上,若不想他丧命,你们最好放弃抵抗!”
他心中蓦然一震,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座形容枯槁的雕像。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听见了公主的声音。总之,那边的骚动果真渐渐平息了……一个大坑,然后再度归于死寂。
元睢几乎瘫痪在地。
他听见那个宛如妖鬼的女声在自己耳畔轻轻地叹气:“大哥哥别怪我,这座梧城养不起你那五千人的,只好一抷土埋了,还能肥我梧城的地……”她语气无辜,然而眼神锋利如寒芒初绽,“如今你可明白,我与你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