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太子成了阶下囚、将军在沙场与逆贼周旋的时候,东魏朝廷也隐隐透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般的宁静。
自从太子被陷之后,朝廷阵脚大乱。百官当中有不少是奉氏旧臣,面对来自那位昔日旧主后嗣的挑战,该暗中给予支持还是堂皇地打压,全是见风使舵,明面上每日朝见时对皇上耿耿忠诚,暗地里都在人心浮动……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么到底该攀龙还是附凤?
皇帝病情每况愈下,甚至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一直到太上皇代为领国,凭着他的铁腕镇压,朝廷舆论才有所平息。
然而战事频仍,各地奏呈如同雪片般纷至沓来,太上皇毕竟英雄迟暮,对于案牍劳形的监国生涯感到力不从心。东魏朝廷看似镇定,不过也是勉强维持罢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朝廷上出现了一张新面孔——纳兰枚,他时常板着个脸,不苟言笑,却渐渐地开始插手朝政。起初,只是为了督办前线粮运,故而替代太上皇批阅一些相关的奏呈。反正都是各阶层的鸡毛蒜皮:粮仓、壮丁、牲畜……太上皇也不甚在意,尽管放任纳兰枚去办理。
到了后来,纳兰枚批阅好的奏呈就不再送回给太上皇过目了,谁也没想到,这看似沉静萧散、上位不到一月的青年居然是如此的决断,一旦决策即刻示下,便调动部门百司争分夺秒地紧急处置。再者,他的功劳有目共睹:比如,东魏为了支持前线,要耗费巨大的财力。纳兰枚自愿倾尽纳兰家之力,贡献全部家产补上了户部库银的亏空,不但清理了外债甚至还有内部盈余;比如,精选出勤政务实的内臣百人,组成临时办公小组,夜以继日地工作,将建朝以来的数百件积弊在一个月内就剔除殆尽……因此赢得了太上皇的信任,也默许了他干涉事权的行为,听任他一路雷厉风行地变革。
纳兰枚不负其望,不到半年,便一举稳定了国家乱局,庙堂肃然。
到了后来,纳兰枚袭了其父的宰相之职,更是接掌了朝中大半事务。但他却开始拥权自重,经常目无君上,裁处时独断专行,甚至将太上皇视同虚设。朝廷上下,开始有些不安。
暴风雨降临在一个月前,太上皇惊悉纳兰枚居然未经自己允许就擅自在国都周边八个关隘布下一万禁军,终于勃然大怒。早朝上,他厉声质问纳兰枚究竟意欲何为。
纳兰枚悠然出列,他并没有回应太上皇的质问,而是道:“臣荷圣恩,忝居宰相之位而不能为上分忧,心实不安,情愿全权代理国务大事,为东魏鞠躬尽瘁;皇上久病、太上皇老迈,请一同移居到汤泉行宫休养。”
这是要僭越夺权的意思了。满朝哗然。
太上皇气得浑身发颤,指着纳兰枚:“孤给予你信任,提拔你为宰相,如今你竟敢颠倒尊卑、欺君罔上吗?!”太上皇威严依旧,可他毕竟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这威严更像是刻进了皱纹里的一尊佛像,毫无震慑力可言。
纳兰枚神情自若,不卑不亢:“国难当头,臣不惜贱躯为社稷谋计,殚精竭虑。恳请皇上应允。”
连日来总理国政,他威权崇隆,地位今非昔比。
于是,不管太上皇如何侮辱,流言如何刺耳。他都做了窃权弄国的奸相。当夜,病得昏昏沉沉的皇上和无力回天的太上皇都一起被转移到了汤泉行宫,之后又铲除异己,对一干出言不逊的大臣罢黜的罢黜,处死的处死……百官慑于其威势,哆哆嗦嗦不敢造次,只唯命是从而已矣。
自此,纳兰枚一手遮天,犹如浮在半空俯察满朝的神明,翻手为云覆手雨,威信大行。
晨曦微明的时候,纳兰枚终于抱着满怀公牍,推开了门。
一道阳光照了进来,映射在这个青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隐隐透明。所幸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清醒、敏锐。
他在担任宰相的第一日就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将家人送出郊外颐养天年;二是将纳兰家全部资产充入国库。如今,纳兰家名下只剩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府邸,由他一个人居住,陪伴他的,是从皇宫库房里搬运来的数不胜数的户籍档案。令人吃惊的是,无论多么繁重的书文资料,他只需要看一遍便能够熟练地斟酌安排。因着这个,纳兰枚日夜操劳,累了就直接趴在堆满公牍的案上入睡——不过通常也只能眯一会罢了。
譬如这一回,他为了办理那堆叠如丘的大小公牍,又连着熬了好几夜。
等在殿外的宦侍一边暗暗惊异宰相大人脸上居然看不出一点倦怠的痕迹来,一边赶紧双手接过那些整顿好了的公牍,整个人顿时低下腰去——好重!
纳兰枚卸去了重负,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他语调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这些已经分类好了,你等下按着顺序给六部发下去。”指了指后面房里,“剩下那些,过几日再发。太多事的话他们一时间做不完,只会添乱。”
宦侍喏喏奉命。
纳兰枚沉吟了一下,又补充道,“这几日房间的洒扫活就交给你了,务必小心保管我那些档案资料。”
宦侍一愣。大人严于律己,又一向爱洁成癖,从来都是亲力亲为坚持自己洒扫的。若非是即将准备离开一段时间、不想等到回来的时候发现器物积尘,他一般不会有这种嘱咐。
纳兰枚嘱咐完了,便一整衣襟、缓步迈出了门槛,沐在新一日的阳光里。
宦侍反应过来,在后面吃力地捧着那堆公牍,撕扯着眼角向着纳兰枚的背影喊道:“眼下国务繁忙,大人怎么还要出远门啊?”忍了片刻,还是嗫嚅着说出了口,“最近朝中对大人颇有怨词……大人路上可能会不太平稳……”
纳兰枚位高权重,朝中嫉恨者不知凡几。他每回出门,身边总要有上百护卫随从的。在国都内尚且要如此警备,更何况是要去到国都以外?那不是白白给那些图谋不轨的人暗杀的机会吗?
宦侍的言下之意,纳兰枚不是不明白。他背对着宦侍,微微偏过了头,那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声音里就有了种冷静而奇异的起伏:“我若是不能平安来回,那他们离死期也不远了。”
言毕,纳兰枚回过头去,举手加额,瞟了一眼天际的雁字。期间他腰上的乌银带一直随着动作静静地飘拂于衣摆一侧。
宦侍只顾着凝望他的背影发呆,一时没听见纳兰枚这句意味深长的低语。他只是自然而然地回忆着宰相大人夜间孤零零坐在灯下办公的身影,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复杂的滋味。他从大人回到国都以来就一直伺候到现在,在他看来大人所作所为都自有道理,轮不到他这个下人置喙,所以,无论外面怎么流言诋毁,他始终对大人忠心耿耿。何况真的篡权又怎么了?现下国家动荡,亟待有人镇定乱局。他家大人不仅有经纶济世的本事,而且尽职尽责,难道不足以权理一国吗?
此刻见大人忙碌完了,好不容易流露出兴致来看一看大雁,宦侍为了弥补刚刚没答话的尴尬,特地陪笑道:“啊,说起来真是奇怪,上个月白露的时候压根没看见大雁南迁,这个月倒是纷纷来了不少!今日这些,可能是最后一批候鸟了。”
纳兰枚“嗯”了一声,语气淡淡:“是啊,百鸟都从北边飞回来了,为避刀兵之寒纷纷驯服。谁还敢朝着那凤皇呢?”
宦侍愣了一下,这回是没听懂:“啊?”
“没什么。”纳兰枚若无其事,脸上的神情是他固有的缥缈与木然。他停了片刻,又再度举步前行。
宦侍怀捧公牍,一直站在原地凝视着纳兰枚萧索的背影。在其他人眼里,这位年纪轻轻便权倾朝野的宰相近乎神人,明明日理万机,然而无论多晚睡觉多早起来,都全无倦色……不过钦佩归钦佩,面对那些感叹宰相“神异”的段落,在宦侍心里却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之躯,谁还真能一直撑着熬夜不休息呢?能支撑大人如此努力的,想必是某种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吧。为了国家的运转,大人确实是鞠躬尽瘁的。
想到这里,宦侍满心钦佩之余又多了一丝担忧,目送着纳兰枚的身影远去。
清晨,一辆朴素的马车从纳兰府的后门驶出,静静地穿行过人烟稀少的街道。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路,纳兰枚在车内取出了况知归最近的一封信。
二哥当初一气之下违抗旨意,领着三千骑兵甩下大部队擅自前去了雁门关,得亏是自己摄政才费尽心思将此事给瞒了下来。如今虽然听说塞北那边捷报频传,除了被烧了一回粮草外并无大碍,可是纳兰枚终究感觉有些不安。二哥自恃他所统领的三千铁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是区区三千人跟叛军的百万大军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怎么可能真的充当主力呢?偏偏二哥心性不羁,一时得利便狂傲不肯听劝,纳兰枚就怕他哪天意气用事,反而误了大计。
宰相微微蹙了蹙眉,随即用那双苍白修长的手慢慢展开了信函。
这信从塞北那里千里迢迢地寄回来,一眼看下去,全是絮絮叨叨的怨词,不住地骂公主诡计多端,十分难缠云云。纳兰枚干脆略过其中许多语段,直接落到最后一行字上——语气已经转变为痛苦:“恐兄长委屈受困,然无能为力,止添恨耳。”
纳兰枚凝视着这行字很久,才另拈了张纸,呵开冻笔,写了数行——“二哥不必担忧。殿下吉人天相,必将安然归来。二哥若果处处掣肘,反误大事。”
路上坎坷不平,马车在行进中一直颠簸着,座椅也在轻微地晃动。然而纳兰枚的坐姿始终端直,一手牢牢握住笔,一手紧紧按着纸,落下的每一笔一划如铁画银钩,又透着一股云淡风轻般的从容:“新的粮车已经发过去了,大约半个月行程便可抵达。二哥不必顾虑后勤。只是,三弟望您莫再要恃气轻敌,谨记一切谋定而后动。”
末了,又再追加了一句,殷殷嘱咐:“大哥昔日有言‘玉阶之内,子息主之;玉阶之外,子修制之’。二哥万不可居功自傲,以致失事,辜负大哥重托。”
他写好了信,再封上火漆,随后打起一点帘子,将信递给车旁的下属。下属伸出双手恭敬地捧过了信函,就在帘子荡起的那一刹,一枝粲然的红梅冷不防地映入眼帘。
纳兰枚微微一怔。
可随着帘子落下,红梅转瞬即逝。
他的目光冷凝着,这深谋远虑的宰相,片刻之后居然静静地扬起了一点嘴角——这阵子自己太忙了,都忘了冬天已经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