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的大厅内,奉瑾满面寒霜,缓缓环视了一圈面前的将军们。
她明明嘱咐了派蒙启出战,没想到最后出城的人选变成了原塞北降将赵下霜。赵下霜老迈且忠心元氏,如何堪用?更可怕的是她听十七禀告了赵下霜出战背后的原因——居然是蒙启醉酒误事,不能上马,其余十七位将军也彼此推卸,最后才轮到一众塞北降将拈阄决定。赵下霜倒霉拈着了,这才被逼上阵迎敌。他心不在焉,战不能尽力,故有此败。
这一阵败了也不紧要,毕竟折损的又不是本军兵将。粮仓被袭的结果,才让奉瑾气得浑身发颤。东魏的后方地大物博,况知归就算被烧了粮草,要补给也不是什么难事,顶多拖延半个月罢了。可是她的背后,却是一片空荡荡无所倚靠,粮草是固定的积蓄,本来为支撑百万大军只守不战,耗费已是惊人,现在又被烧了那么多——自己这边在整个战略形势上就变得被动起来。
她之前何其缜密,一早将物资分散安置,又吩咐诸侯各自分兵严加防守,不料将军们擅离职守,上梁不正下梁歪,竟带动底下士兵也偷懒脱岗。被袭当日,粮仓附近根本没人巡哨,所以况知归才会轻而易举地袭击了粮仓,抢走的烧掉的粮草辎重,加起来足足有上百车。现下全军养兵自守,粮草难以为继,该如何是好?
奉瑾恼火得无以复加,浑身哆嗦,快要连站也站不稳了。她很想发火,很想大骂,可惜顾忌着军中复杂的情面和势力——她不能。
指尖颤抖着,突然狠命地一下掐入掌心,那两根红指甲相撞,划出了细微的声音。奉瑾强压了压怒火,冷声道:“诸君皆为大将,一时贪图享乐,治军不严,结果造成眼下这个局面,不觉得为人耻笑吗?”
诸侯中立刻有人应对道:“对手不过一介黄口孺子,不值得污了我等刀斧,故令降将出战啊。”
话一出口,多数人纷纷附和。
“殿下不知实情,我等舍了身家性命追随殿下,可是殿下除了许未来登基的空头好处,还给过什么实际赏劳?大家饭都吃不饱了,哪有力气为您作战!”
她怒极反笑——之前诸将屡禁不止,纵兵侵城掠民,几乎剥尽地皮,抢获的物资也绝不算少了。怎么如今才过去短短三年就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还要跟她讨价还价?!分明是贪婪无餍、图谋不轨!
“依我看,殿下早些时候就不应该让我们缩在城里,勒令不准出战——兄弟们百万雄兵,方寸之地怎好容身?”
“最好就是冲到外边去大杀一阵,不仅抢得好吃好喝,还能叫那些刁民看看胆敢依附元贼的下场!”
“对!对!……”
底下升起了越来越多的驳斥,那些将军的脸几乎逼到她眼前来,一个个指手画脚,嘴脸狰狞,口中唾沫横飞。他们在反对她,试图推翻她做下的决定……
奉瑾冷笑。说得那么动听,其实只不过是他们不服自己。
不服导致不臣。
前面让他们直接攻取况知归大寨,他们非要逞能就近从山谷过去,结果袭后不成反遭埋伏,一下就折了十万余人;后面况知归在城下辱骂挑战,她命令让出城迎敌,可是一无是处;现下敷衍塞责,指使庸人出战,擅离职守害得粮仓被烧……正如同此时,他们争先恐后要探头而出,妄想挣断她手里的缰绳,几乎脱离她的控制。
奉瑾神色木然:这些老东西,现在倒是团结起来了,人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起初可不是这样的——半年前好不容易夺下了塞北锁钥,正待长驱直入攻陷国都时,诸将却在梧城内起了争执。一个个鼠目寸光,急功近利。还未大胜,就想要争功起来,狼贪虎视,各不相让,甚至隐隐有溃散之象。那段时日真是教她焦头烂额,甲将道他兵精,乙将道他粮足,丙将丁将又互相吵闹到底谁最力战,总之水火不相容。是奉瑾放下身段,从中斡旋良久,才勉强定住军心。
那时她便隐约意识到,这群乌合之众,貌合神离,成不了大气候。经过一夜深思熟虑,才最终决定在自己尚能掌控局面的时候,借口“此地城坚粮广,易守难攻,方便来日拒敌东魏,临机制胜”,下令全军固守雁门关,不许出战。
缰绳已经快捆不住他们了,奉瑾之好冒着被反噬的巨大危险,将这群豺狼全都锁进笼子里。
原来那么水火不相容,怎么现在就变得一致对外了呢?
朝阳公主站立在原地,死死地攥紧了双拳——真是不堪用!离战争最终的胜利还远着呢,却先被途中的诱惑勾出来了贪欲,满心只是牵记着如何掳掠更多……鼠目寸光,贪又不智!这些“棋子”,真的可以助力她复兴祖宗基业吗?
奉瑾用力地闭上了眼睛,脑袋里像是被强行灌进来一大阵拨得狂乱的金弦,逼得她快要晕眩过去。
最终止住这一厅喧哗的,是一阵巨大的破碎声——那案上装点的菊觚猛地坠落下来,在地上粉身碎骨。诸侯惊愕地住了口。他们仍在紧盯着奉瑾看,只不过眼神渐渐变了。
奉瑾依旧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她收回来了刚刚伸出去的手,红裳一旋,在满座闪烁不明的目光注视下扬长而去。
“朝阳,你还是不够觉悟啊。”听完她的愤懑指斥,那人只是不急不慢地回复了这样一句。
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立着一盏千里江山屏风。灯火照亮的那一小块山峰里,嵌出一抹枯瘦的人影。那人闪烁了一下,即便看不见,奉瑾也知道他一定又像往常那样、慢条斯理地翘起了一条腿。随后,便是一声阴冷肃穆的属于老人的叹息,“你怎么能寄望他们呢?他们本就是一群豺狼啊——你应该先反思一下你自己的过错,一者破塞北锁钥,二者挟东魏太子,三者以百万军之逸待三千军之劳,明明占尽上风,为何还会落得节节败退?”
一顿,又道,“最快最省事的路已经摆在你面前了。不用手里的筹码为自己增加胜算,难道你还盼着元赫能拱手将江山还给你吗?”